第四章
      
          陈晓兰再次跟院长汇报。院长还是置之不理。她跟同事们说,也没几人理睬,
      甚至有人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她,似乎她在那儿说谎,在嫉妒别人拿回扣。可是,用
      药怎么能当儿戏?这将会带来多么大的灾难?
      
          28年前,天若泼墨,寥落疏星挣扎地眨动着眼睛。17岁的陈晓兰背着药箱深一
      脚浅一脚地出诊归来,在路过一个村庄时,蓦然,不远之处飘来时断时续的凄厉哭
      声,阴森可怖,让她毛骨悚然。为什么会这么哭呢?是家里发生不幸,还是有人生
      病?她循声而去。
      
          在一间低矮的农舍,门开一道缝。昏暗的灯光似乎为逃避疹人的哭声,从缝里
      挤了出来。她走进去,见狭窄的地上摆放一口新做的薄皮棺材,里面躺着一个小男
      孩。一位农妇趴在棺材边哭着。陈晓兰摸了摸那孩子的脉搏,没摸出来。她取出脱
      脂棉球,拽出棉丝放在孩子的鼻孔前。棉丝被吹动了,这孩子还没死!她急忙把他
      抱出来。怎么抢救呢?她有点不知所措了。突然,她想起药剂老师曾给休克病人注
      射过阿托品,她取出一支阿托品,用针管吸了小半支,注入小男孩的臀部。听孩子
      妈妈说,小孩是拉肚子死的。她冲些淡盐水,给他灌了下去,他肚子渐渐鼓了起来。
      她又给孩子针灸和按摩足底。四五个小时过去了,天放亮时,她已累得腰酸背疼,
      两手麻木。突然,一线尿液喷射在她的脸上,接着孩子排出粪便。孩子被救活了,
      她笑着抹去脸上的汗水和尿液。
      
          那年,她回上海探亲时,放下行囊就跑到上海市第四人民医院。“我在乡下救
      活一个小孩儿。”她把抢救小男孩的过程声情并茂地讲给表姨的同事。开始时大家
      听得津津有味,当听她说给孩子注射了小半针阿托品时,一位医生跳起来:“你怎
      么给他用阿托品?你们看这个赤脚医生,她给拉肚子的孩子用阿托品!”接着,那
      位医生把她从二楼拽到四楼,拖到表姨的跟前。表姨听说那件事后,瞪大了眼睛:
      “啊?昏了头了,你?”表姨让那位医生把陈晓兰拽到药房,交给药房主任开导。
      
          药剂科主任严肃地对她说,在20世纪50年代欧洲流行给孕妇用“反应停”。一
      年后,许多欧洲妇女生下了海豹胎——婴儿像海豹一样没有胳膊和腿。后来发现这
      是“反应停”引起的,这时欧洲已经出生了10000 多个海豹胎,而且大部分存活,
      给这些残疾人和家庭带来了无尽的苦恼。
      
          3 年后,陈晓兰回上海探亲时。听了一场专家的讲座,当听说阿托品可以治疗
      中毒性痢疾时,她差点跳起来。她跑到上海第四人民医院,得意洋洋地把这事告诉
      了表姨。没料到,表姨却冷面地质问道:“你用的时候知道吗?你说你给孩子注射
      小半支阿托品,小半支是什么概念?用完后,你跟踪调查了吗,做记录了吗?他后
      来有没有不良反应,有没有并发症?你还想为自己平反昭雪?做梦去吧。作为医生,
      你怎么能够胡乱用药?”
      
          怎么能胡乱用药?“光量子”倘若出现后遗症,将危及多少病人和他的家庭?
      “光量子”在广中地段医院已成为主打疗法,不论大病、小病,医生都要病人接受
      “光量子”治疗:“光量子”成为一种医疗的高消费,治疗费加药费平均150 元/
      人次。
      
          “光量子”这是一座金矿,它使得医院的收入直线上升,渐渐占到整个医院收
      益的65%>70% ,医生的奖金如遇牛市,一个劲儿地往上蹿,连小护士的奖金都飙升
      为每月1200元了。这么好的东西,院长怎么会放弃,医生怎么会放弃?哪怕它是假
      的,可是用它赚来的钱却是地地道道的真金白银。这些钱能使医院富足,让院长、
      医生和护士的腰包变得鼓鼓的。病人有不良反应又怎么样?在市场经济下,做任何
      事都需要成本,“光量子”治疗的成本是病人付出的,医院只管弯腰捡钱就是了。
      出了事故怕什么?既不会有人丢官,也不会有人坐牢。
      
          作为一个医生,必须维护生命的价值和尊严!陈晓兰不放弃,不断地宣讲紫外
      光不是激光,“光量子”是个骗局。这样必然要遭人骂,可是不这样,她要骂自己
      一辈子。人际关系陡然紧张起来,她与同事间的和谐融洽不见了,许多人对她恨之
      入骨。在医院的大会上,院领导恼羞成怒地讲:“谁再提紫外光不是激光,谁就下
      岗!”年底,医院给她的评语不再是以往的优了,而是雪意涔涔,寒气逼人:“不
      服从组织的统一决定,反对把光量子说成激光。”
      
          独裁会让人忘乎所以,权力会让人变得弱智。
      
          医院作出“关子陈晓兰同志自动离职的处理决定”,她下岗了。“光量子”却
      没有“下岗”。
      
          20世纪80年代初,安静的考场,分分秒秒都似拉圆的弓,只能听到笔和试卷的
      轻微摩擦声和考生的清清浊浊的呼吸声。时间过半,有人满面焦炙,有人一脸平静,
      也有人满脸畅快。陈晓兰左手捂着嘴,右手在不停地写着。“叭”又一滴殷红的鲜
      血落在试卷上,像绽开一朵红梅。她掏出手帕,小心翼翼地将它拭去,接着答题。
      哦。她的脸挂彩了,嘴唇在流血。
      
          陈晓兰在农村当了7 年的赤脚医生之后,终于返城了。下乡的第二年,她得了
      风湿性心脏病,按政策可以返城,不过返城后就不能当医生。她放弃了返城的机会,
      让妈妈托人将她从江西转迁到生活条件较好、离家较近的安徽农村。可是,她的病
      情越来越重,最后还是返回到上海。她进了一家小集体企业,当了工人。接着,她
      完成了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件大事——结婚和生子。
      
          生活中没有来苏味,没有病人,听诊器寂寞地守着抽屉,陈晓兰感到郁闷,心
      里没着没落。她的病不仅没有减轻。反而更加病病歪歪的了,一年要休半年的病假。
      突然听说局里要举办招贤考试,给当过教师、会计和医生的返城知青一个重返原来
      岗位的机会。她跑到厂部报了名。可是,她要生火烧饭,照看刚刚两岁的女儿,哪
      有时间复习功课。她心急如焚。在考试的那天早晨,夫妻发生了冲突,她被丈夫打
      了一顿。她顾不得脸面,捂着伤口进入了考场。
      
          伤口在一跳跳地痛,血流不止,她清楚这伤势很重,需要缝合。她不能管它,
      这是返回医疗岗位的难得机会,如果失去了,也许今生今世就无缘了。她埋头答着,
      渐渐忘
      
          记了脸上的伤,忘记了挨打的委屈,卷面上的字像一个个痊愈的病人,笑脸盈
      盈地向她走来。铃声响了,考试结束了,她从卷面收回目光,交卷了。伤口好似醒
      了过来,疼痛难忍了,她急忙赶到医院,缝合4 针。
      
          成绩公布了,陈晓兰取得96.5分的优异成绩,被安置到厂里的医务室,终于返
      回医疗岗位。
      
          1981年,她爬出了痛苦婚姻的僵壳。当初结婚时,父母反对;离婚时,父母还
      是反对。在老人的眼里,离婚是件很丢人的事,她应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
      根扁担抱着走”。可是,那不符合她的性格,她宁肯死,也不愿跟他过了。离婚后,
      她没有搬回娘家,领着3 岁的女儿搬进老式弄堂的一间旧房子。那居室位于二楼,
      只有11.4平方米,没有煤气和卫生间,厨房在一楼,6 平方米,4 户人家共用。她
      自己动手,在居室搭一层阁楼,上面当卧室,下面做书房,在苦难中营造出一缕温
      馨。
      
          下班了。她匆匆离开医务室,跑去接上小学的女儿。路上买点吃的,让女儿填
      饱肚子。然后,她领着女儿赶到另一学校。她安顿好女儿,在教室坐下,从自己的
      书包掏出课本,跟一群没有学历的医务人员听老师讲课。厂里的领导本来不同意她
      报名参加医科的中专自考。他们认为,陈医生的医术已经很厉害了,外科,内科。
      妇科都能治,还读什么自考?干吗要拖家带口地跑去混那张轻飘飘的文凭?可是,
      对陈晓兰来说,她为的不是那张文凭,而是渴望学习,渴望提高自己的医术。最后,
      领导被她感动了,在她的报名申请表上盖了章。
      
          下课了,女儿手里还拿着没吃完的食物,趴在课桌上睡着了。女儿那么小的年
      纪,上一天的学已经够累的了,晚上还要陪妈妈读书,想到这儿,陈晓兰心酸酸的。
      她心疼地背起女儿,左肩挎着女儿的书包,右肩背着自己的书包,迎着一盏盏昏黄
      的街灯向家走。为省几角钱,陈晓兰要饿着肚子背着女儿走五六站路。没办法啊,
      每月只有42元的薪水,她要买油盐酱醋,要支付水电柴煤的开支,要供女儿读书,
      自己还要学习。到家了,总算到家了,她疲惫地把女儿放到床上,给女儿脱去衣服。
      她真想爬上床,舒展开僵硬的四肢,可是不行,还要生火烧饭,慰藉辘辘饥肠。
      
          经济拮据,她常常为买不起一本医学书而苦恼。在中专毕业前,她交不出那笔
      不菲的实习费,只好狠心卖掉奶奶的遗物——套金首饰。她身体本来不好,加上营
      养不良,走路就像踩在海绵上似的飘飘悠悠的。在实习中,她昏倒在手术室里。她
      就是这样完成了学业。
      
          工厂还没挺到她中专毕业就倒闭了,36岁的她下岗了。倒闭的原因除经营不善
      之外,还有医疗的负担过重。在改革初期,许多机构千方百计地将改革的成本划给
      别人,自己坐享其成果。那时,医院已有了医疗腐败的萌芽,出现了“以物代药”
      ——药品用饭盒、暖瓶来包装,诱使不自觉的职工跑到医院大开猛开药物,然后把
      药倒掉,将精美的包装盒拿回家。医院的这种做法无疑使不景气的企业雪上加霜。
      陈晓兰对此非常痛恨,在职工报销医药费时,卡得很紧,不该做的检查坚决不让做,
      不该报销的绝对不签字。尽管如此,医药费还是像管涌洪水从工厂流向医院,每年
      的医疗费数额大得惊人。企业倒闭了,好占小便宜的职工傻了,后悔去吧。
      
          一个冬日的傍晚,陈家灯火辉煌,高朋满座。这天是陈晓兰父亲70大寿,天南
      海北的亲戚纷纷赶来祝寿。夜巷深处,一叶剪影独自徘徊。夜寒袭来,剪影若冬日
      的柳枝瑟瑟缩缩,那是陈晓兰。两年来,她疲于奔命地四处寻找工作,耗尽了自信
      和勇气。医院是全民的事业单位,而她是集体的编制,进不了全民;她又是企业编
      制,进不去事业单位。难道只有一条路——放弃做医生吗?她不甘哪,这份职业已
      融入她的生命,她就是为当医生而活着,怎么可能放弃?夜深入静,席散客去。她
      踽踽踏入家门,含泪祝福父亲。凌晨,她房间里的灯还亮着,她饱蘸泪水给虹口区
      委书记写信。
      
          那封信改变了她命运,她被破格调入上海市虹口区同心地段医院,被安置在理
      疗科当医生。那是医院最好的科室,工作环境舒适,不值夜班,还拥有内科、外科、
      儿科等科室的处方权。6 年后,她随同同心地段医院合并到广中地段医院。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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