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光量子”像光阴冲不走的淤泥滞留在她的心头,堵得难受。她是一位行医严
      谨。恪守规范的医生,为此深受病人的欢迎,写给她的表扬信像春风中飘飘洒洒的
      花瓣。按医院的规定,医生上交一封表扬信奖励2 元钱。她却把表扬信锁在抽屉里,
      拒不上交。她认为,医生就应该为病人治好病,就应该像对亲人那样来对待病人;
      不论医生待病人怎么好,只有不够,没有过分。医生给病人看好了病就要受到表扬,
      那就像赞扬裁缝“非常会做短裤”一样,让人耻笑。
      
          陈晓兰性格内向,不善交际。每天上班后,她除上厕所之外,从来不离开诊室。
      可是,同事却非常喜欢在她那儿坐坐,她那儿不仅有几张舒适的理疗床,还有她这
      位乐于助人酌医生。她心灵手巧,不仅理疗室的一些器械是她自己做的,而且同事
      的雨伞、拉链等东西坏了,她都会一声不吭地给修好。她淡泊名利,在医院。人们
      往往会为半级工资打破头,她却把两次涨工资的机会让给了别人。她从来不主动讨
      好领导,也不跟别人拉关系,却在医院口碑极好,每次选先进,她都全票通过。
      
          可是,她却感到自己在医院越来越“水土不服”了。从医28年,她从来没有这
      么困惑过,这么迷茫过,这么痛苦过。
      
          一位病人死了,不是死于疾病,而是死子医生给她开的那瓶药——过期失效的
      药。面对这种图财害命的医疗腐败,她怎么能够保持沉默?
      
          28年前的上海北站,知青们在跟亲人告别,月台上泪雨纷纷。爸爸、妈妈。奶
      奶,还有一些亲属簇拥着身高只有1.48米、梳着两只小抓鬏的陈晓兰。大家目光依
      依,泪水滚落。她刚满16周岁,从来没有一个人出过门。她感到很新奇,欢心雀跃,
      喜笑颜开,好似不是去江西安福县插队落户,而是去北京大串联。
      
          “呜——”的一声。知青专列呼啸着驶离上海,车窗外的爸爸,妈妈还有奶奶
      的慈爱面容不见了,小弟跟着火车跑动的身影也像一片落叶似的刮走了。陈晓兰
      “哇”地咧开嘴——哭了,蹦着跳着喊着要下车了。带队的老师哄了一阵子,才把
      她哄住。
      
          车厢情惜,沉沉闷闷,知青满脸黯然。陈晓兰在厕所里,像个孩子似的跳高去
      摸上面的一根管子。一下,两下,三下,她摸着了,开心地笑了。她出生于上海滩
      家道从容的读书人家,父母都毕业于圣约翰大学,家里有50多位亲属遍及海外,其
      中不乏社会名流。文革前,她家不仅拥有一幢三层小楼,还有两个保姆和自己的裁
      缝。医生。那时,她看弄堂里的小朋友踢毽,就跑回家把奶奶的金戒指拿出去当毽
      踢。
      
          有人吃饭了。吃饭也会传染,本来没什么感觉,突然看见别人吃东西就饿得抓
      心挠肝了。知青们纷纷从行囊里取出吃的,摆放在茶几上,摆出与这些吃的决战的
      架势。陈晓兰的行李很沉,可是里边没多少能吃能穿的,有的是榔头、锯子。刨子,
      规格不同的凿子,什么七分凿、五分凿、三分凿;有青霉素。链霉素。土霉素等药
      物。还有听诊器、止血钳和一个布娃娃。
      
          她从小就想像表姨那样身穿白大褂,做一位医生。她最理想的是做外科医生。
      爸爸说,当外科医生要心灵手巧,不仅能缝缝补补,还要有木工、钳工的手艺。为
      此,她买了一些木工工具,在家里“吱嘎吱嘎”地锯木头,“乒乒乓乓”地做凳子、
      椅子。
      
          陈晓兰天真地望着车窗之外,想像着自己背着药箱,行走在阡陌的田间小路。
      她笑了,笑得很甜……
      
          火车终于到站了,她跳下车,就像只欢快的黄鹂跑去逮蚂蚱去了。咦,蚂蚱都
      是绿的,这里的却是黄的,太好玩了,逮几只拿回去给弟弟。老师终于把她喊了回
      来,见她小脸上蹭着红色的泥土,掏出手帕给她擦。擦着擦着,几滴泪水滴落在她
      的脸上,老师哭了。来接他们的贫下中农挑着青年的行李,像背孩子似的背起陈晓
      兰,沿着山上的羊肠小路向山村走去……
      
          陈晓兰以为插队的地方肯定缺医少药,没想到那里不仅不缺医,居然有两位权
      威。一位姓廖,是华侨,在德国学成后,不远万里回来报效祖国,结果被“造反派”
      打成了特务,流放到乡村;另一位姓朱,曾是江西省人民医院药剂科主任,他出身
      不好。下乡后,陈晓兰当上了赤脚医生,师从那两位“反动学术权威”,开始了医
      务生涯。老师是监督改造对象,在她面前却是很严厉,要求她一招一式都要符合规
      范,不得有半点偏差。是啊,医生是跟生命打交道的,哪能容得半点粗心和马虎?
      
          20年后,在上海一家大医院的手术室里,没有剪刀,止血钳。托盘的尖锐的碰
      撞声,无影灯也关了。在一个僻静的角落,传出手术刀在肌体上划动的声音。陈晓
      兰捧着一条腿,按廖老师当初教的姿势在解剖。这条腿刚刚从病人身上截下来,还
      没僵硬。老师让拿包扎和填单,她却用它来温习老师讲过的人体结构。表皮剖开了,
      肌肉剥下了,血管却怎么也剥不下来,像豆腐渣似的没有弹性和韧性,一碰就断。
      她执著地剥着,时间悄然而过。“这是德派!”突然,老师站在她的后面,望着她
      的姿势和动作惊讶地说。
      
          廖老师教她的不仅是标准的“德派”,还有作为医生应有的医德医风。简陋的
      公社卫生院,一位蓬头垢面的患有肺炎的病人蜷曲在病床上。突然,病人呕吐起来,
      陈晓兰本能地躲开了,廖医生却迎面)中过去,将病人抱坐起来。呕吐物一股股喷
      射在廖医生的身上,弥漫着难闻的气味儿。病人吐完了,望着廖医生衣襟的秽物,
      难为情了。廖医生却安慰道,“没关系,没关系,吐了就好了。”她劝廖医生赶紧
      把脏衣服脱掉。廖医生却摆摆手,直到把病人安置好了才去换衣服。廖医生语重心
      长地对她说,当病人躺着呕吐时。要马上把他扶起来,这样当他吐完第一口后吸气
      时,才不至于把呕吐物吸入气管,造成窒息。否则的话,不仅病人很痛苦,医生抢
      救起来也很费事。不要当着病人的面就把吐脏的衣服脱下来,那会加重病人的心理
      负担。医生是属于病人的,要时时刻刻为病人着想。
      
          爸爸对她说,在英语中,医生和博士是同一单词。你要经常想想,凭你的医德
      医术配得上这个称呼吗?做医生的,心里应该装着病人,哪能唯利是图?
      
          可是,这几年医院一切向钱看了,“以物代药”盛行,医生开的治疗单像商场
      的提货单,可以在医院领到按摩仪。袜子,短裤;医院对医生采取奖金与病人的支
      出直接挂钩的管理政策,出现了“大处方”;医生越来越依赖于仪器,可是对仪器
      的性能却了解得越来越少;医生越来越缺乏诚实。认真细致和应有的责任感,让病
      人越来越感到没有安全感……
      
          1996年,医院调整诊室,把理疗科从二楼调到三楼。调整,是一个很敏感的字
      眼,或显或隐地泄露出调整者的倾向、态度和被调整者的价值和地位的变化,甚至
      牵涉利益的重新分配。陈晓兰跟院长提意见,理疗科的病人多数七老八十,还有些
      病人患有半身不遂,走路腿脚画圈,趔趔趄趄,上楼非常不方便,这么一调,他们
      很可能就不做理疗了。诊室的调整是根据创收决定的,就像街头书报摊,看上去五
      花八门的报刊一种挨一种地摆着,无章可循,其实赚钱多的,畅销的都放在抢眼的
      位置;赚钱少的,不大畅销的被冷落在边上。科室的调整表明理疗科边缘化了。过
      去,那是黄金科室,病人多,收入高。由于陈晓兰拒绝开大处方,病人虽然没有减
      少,可是收入却不如其他科室了。
      
          出乎陈晓兰意料的是,调整后理疗科的病人并没有减少,病人艰难地跟着她爬
      上来了,甚至本该看内科。外科等科的病,病人也要挂理疗科,还有的病人在其他
      科看完病,像走亲戚似的爬上来看看她。
      
          “陈医生,我家离这儿很远,倒三趟车才到你这儿……”一位年逾古稀的老奶
      奶坐下来,气喘吁吁地对她说。
      
          “您这么大年纪了,为什么不在家附近的医院看呢?”她惊异地问。
      
          “我们那儿的医生看病很贵,我都不敢去医院哪。听说你陈医生这儿不宰病人,
      我就来了。”老人这话说得陈晓兰脸一阵阵发热,心里很不是滋味。不宰病人就是
      好医生,病人对医生的要求是多么的低啊。
      
          她给老人看完病,开了药,老人满意地走了。
      
          过一会儿,老人却哭着回来了:“陈医生,人家都说你不宰病人,可是你给我
      开的药咋这么贵呢?”
      
          “不贵啊,心痛定片2.40元100 片,每片10毫克,那是很便宜的药啊。”陈晓
      兰望着老人,疑惑不解地说。突然,她发现老人手里拿的不是心痛定片,而是心痛
      定缓释胶囊。这种药17.60 元6 片,每片5 毫克,100 片就是281.6 元,那是很贵
      的。
      
          她激愤地匆匆下楼,直径去药房。她让药剂员出来,把她开的处方念一遍。然
      后,她问药剂员,你能不能搞清片剂和缓释胶囊的区别?对方委屈地说,陈医生,
      你的处方量是其他医生的几倍,提成还不到他们的零头。这事儿,陈晓兰早就听说
      过,据说院里提成最高的医生每天只看16个病人,什么药最贵给病人开什么,每月
      提成几千元。陈晓兰却和他们相反,尽量给病人开便宜药,她每月的提成只有几元
      钱。有一个月,她拿了2.6 元,同事都笑她。她比其他医生更需要钱,她是单亲母
      亲,要供养女儿。为多赚点儿钱,她下班后给裁缝店缝纽扣、锁扣眼,给厂家拆纱,
      跟别人去修空调。可是,她情愿挣那些辛苦钱,也不愿拿药品提成。病人绝大多数
      都不是有钱人,因为有病不得不将血汗钱拿出来治病。如果医生多拿几元的回扣,
      病人就得多付几十元钱的药费。当病人用那虔诚的、信赖的目光望着你,你怎么狠
      得下心去宰他呢7
      
          性情耿直的陈晓兰不买账地对药剂员说:“我是医生,你没资格改我的处方。
      今后,我给病人开什么药,你就要给病人拿什么药。”她平日从不跟护士或药剂员
      摆资格,这次却不这样了。
      
          药换了,钱退给了病人,她跟老人道了歉。老人走了。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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