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安徽利辛启明中学党支部书记苏君臣这样形容现在的基层教育状况:像金字塔
      一样的造型,小一是塔座,高三是塔尖。能走到塔尖的,廖廖无几。仅以初中部为
      例,初一新生如果有50名,到初三时,只有20名了,其余的30名孩子,哪儿去了?
      除极个别随父母到打工的地方进入农民工子弟学校或到本地寄宿制学校念书外,其
      余的,都流落到社会上,成为打工者。虽然政府明令禁止使用童工,但那些私人小
      厂的纯手工活,比如玩具厂、食品厂,串串珠子包包糖果,一月也能挣几百块钱,
      父母打工,儿女也跟着进入试打工时代了。不能怪农村人眼眶子浅,他们是城里的
      农民工,一直生活在最底层,做的是苦活,经历的是苦难,一家团聚,有得钱挣,
      就满足了。至于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哪个家长没这样想过?但现实让农民工对子
      女未来的发展作出了理直气壮的定位:多念几年书,还是做打工仔,不如早打工,
      早挣钱。笔者不久前跟安徽合肥市一所高校农村出身的大学生及一家快递公司初中
      学历的打工仔进行了座谈,他们对金字塔造型的形成,有自己的独到见识,一致认
      为。表面上学历不高也能打工挣钱,给学生和学生家长带来负面影响,使中学生集
      体厌学。而大学毕业就是失业、大学生等于农民工的就业前景,是学子和家长共同
      放弃读书的主要原因。
      
          阜阳籍的大三学生杨小明,曾有过两次辍学经历。回忆起那段往事,如在眼前
      :进入镇上的初中念书,他还满有信心,虽说父母打工在外,但他立志一定好好学
      习,不走父母的路,不做农民工。初二的寒假,父母回来了,村里外出打工的年轻
      人也回来了。小明有一个发现,那些在村子里不起眼的男孩子,因为在外打工,个
      个衣着光鲜,头发上了颜色,用高档手机,拎着笔记本电脑,吸高级香烟,举止作
      派像个阔少。小明再看看自己穷学生模样。感到黯然失色,就扪心自问,上学有好
      前程吗?特别是比他大两岁的表哥,成绩不如他。长得也没他体面,不过出去一年
      光景,就变得人五人六了,戴着耳环,穿着真皮夹克、耐克鞋,还用笔记本电脑无
      线上网。跟女朋友聊天,真叫小明看傻了眼。他想,自己不念书了,也外出打工,
      没准比表哥混得还好。他真的不打算念了,父母也没太强烈反对,过了年,他就真
      跟表哥一同到合肥打工了。没想到,打工的日子那么艰难。年龄不够,得做假身份
      证,到建筑工地上干活,又干不动。送纯净水。朝楼上扛。差点累趴下。在合肥做
      保姆的表姐看不下去了,跟他说了真话:电脑呀名牌服装啊,都是她挣钱给表哥买
      的,目的是为了能让弟弟娶上老婆,也为了家里人的面子,谁让他们家只有一个男
      孩呢。小明感到打工前途无望,就又回到了镇上中学。好在校长是他们村的,见他
      回来念书,什么话也没说,让他坐进课堂。读到高二时,又一个事情刺激了他:村
      里一个在郑州读大学的男孩,毕业后又回到家里面,屋都不出,就趴在家里看电视,
      跟谁都不说话。家里人也不敢说他。原来,男孩毕业后曾去找过工作,非常巧的是,
      在宁波一家私营企业。他跟以前的初中同学相遇了。同学虽只有中学文凭,但因为
      工作年限长,工种比他好,工资也比他高,他这个大学生,不但干的是农民工的活,
      拿的钱还比农民工少。他的中学同学“安慰”他说。你虽然多念了几年书,多花了
      几年钱但称呼上跟我没什么不同,我是农民工,你是大学生农民工。一气之下,他
      回到家里,发誓再不去城里做大学生农民工,就在家做纯农民。这件事让小明心理
      失衡了半天,暑期快开学时,他又偷偷去了合肥找表哥。表哥1 ?岁结婚,虽然只
      有20岁,却是孩子父亲了。表哥在高架桥工地上做电焊工,又累又苦,但钱不少挣。
      小明决定跟着表哥学电焊,在高温下干了两天,晒脱一层皮,他咬牙不说苦,表哥
      却撵他走了“弟弟,还是坚持考大学吧,有了学问,总能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
      实在吃不了这份苦,听了表哥的话,小明又借坡下驴回到学校。考进合肥一所很体
      面的高校后,小明并不轻松,整天想的是就业问题。“我现在明白,为什么大家厌
      学、辍学,说实在的,就业的严峻,像我们没有任何靠山的农家学子,不得不为未
      来的前程纠结。现在我姐姐打工供我读书,为了我,她推迟婚期。而我自己,从大
      一就打零工挣生活费,有同学说考研,或考公务员,公务员考上的几率太小了,而
      研究生毕业,又能找到好工作吗?”笔者作过调查,仅以合肥为例,一个手艺精湛
      的普通泥水匠,月工资超过公务员的大有人在。有个建筑工地的工头这样向笔者报
      料:“假如我再有孩子读书,我只让他念完初中,就去工厂打工,虽说开头吃苦受
      累,但十年后,他就有足够的资本在厂里升职,成为部门主管型人才。假如他有同
      学读完研究生再进那家工厂,工资无法跟他比,待遇也没他高。”快递公司的小吕,
      天天骑着电瓶车出入各大写字楼,他虽学历不高,但工作经验有了,摸索出了快递
      公司运作的诀窍,现在他到处散名片,寻客源,等时机成熟,他就自己开家公司了。
      “其实有些事不需要太有学问,学问大的人,反而思前想后,顾虑重重,做啥事都
      放不开。只要脑子灵点,能吃得下苦,就会成功。”
      
          那么,这些过早从金字塔里走出的农民工子女,都有哪些去处呢?
      
          从采访中获知,辍学高峰期在初二。孩子到初二开始懂事了。看到打工哥打工
      姐挣回了大票子,而自己学习成绩也不理想。前途不大,不如直接加入打工大军,
      早出去早挣钱。所以,春节后开学时,把书包换成背包。直奔珠三角或长三角而去
      的农民工子女大有人在。由童工而成年工,他们很快成了出色的打工二代。一部分
      辍学的孩子在家呆着吃闲饭,等成年了,再出去打工。还有一部分,上武术学校。
      远的,可到河南省的少林寺;近的,在本地私立武校就读。这些孩子武校毕业后,
      就有了资本,有的去当保安,有的去当兵,有的直接成了道上的“老大”。关于老
      大的故事。可谓多矣。
      
          安徽太和县长春集北头的张楼庄,就出过一个让人谈虎色变的“老大”。老大
      小名叫铁桶。父母打工的地方在船上,父亲开船,母亲在船上做饭,两口子常年漂
      泊在外。铁桶从小跟着爷爷奶奶。因为太淘气,爷爷奶奶根本管不住他,任他疯任
      他长。8 岁他就是村里的小孩头。10岁成了村霸,村里的铁锅,隔三岔五就会被偷。
      那段时间,到长春集上五金商店买锅的,不用问,一定是张楼庄的。村人敢怒而不
      敢言,大家都吃过这方面的亏,稍微在村里骂几句,麦秸垛就会被烧了,或圈里的
      猪被毒死了。都是在家的老头儿老奶,谁不怕他啊。11岁那年。铁桶开始在上学路
      上“蹲守”,不仅问比他小的同学要钱,还敢问比他大的同学要。几毛几块的钱,
      他也不嫌少,有了钱,就带着小兄弟们上网,上饭店。后来发展成抢劫。把脸用布
      蒙上,躲路边庄稼地里。见同学就冲出来抢。那一回,一个住校的初一同学,从家
      里带了2 ?块钱,路上被铁桶拦住,连打带骂,最后掏钱了事。这孩子越想越气,
      就给在外打工的爸爸打电话哭诉。孩子父亲一听气炸了肺,马上给当地派出所电话
      报案。派出所的人到案发现场去看,没想到铁桶还在原地蹲守。原来,他嫌2 ?块
      钱太少,不够上网玩的,就原地继续等待。那是个三岔路口。又正是周日同学返校
      的时候。当铁桶又对一同学下手时,派出所把他抓个现行。算是较恶劣的拦路抢劫
      了,但因是未成年,关了一段时间就放了。铁桶一生气,书也不念了,专干偷鸡摸
      狗拦路抢劫的事。二进宫后,父母没办法,只得送他去了河南的一家武校。三年出
      来,铁桶学了一身的本事,父亲想送他去部队,年龄又不够。铁桶对当兵根本不感
      兴趣,他要做老大。他真的成了老大,1 5 岁就成了飞车党,带着一帮无业游民的
      兄弟,专在太和县城抢女人的包。最厉害的一次,在太和医约大市场旁,抢劫外地
      药商的现金,因遭到反抗,竟用三节棍把人家打成颅脑重伤,差点没了命。这下,
      铁桶进去了。张楼村的人听说这件事,拍手称快,好啊,这下,我们没有后顾之忧
      了。几个老头儿老太说话很响“最好关一辈子别出来,大家才能过上安坦日子。”
      
          另一个叫皮球的老大,喜欢闯荡江湖,为人“仗义侠气”。全国人口最多的大
      县安徽省临泉县,有205 万人口,农民工输出多,留守乡村的农民工子女也多。皮
      球家离县城40华里路,跟河南省搭界了,父母都在上海旁边的昆山打工。皮球跟着
      爷爷过。他从小就会打架,原因是人家老打他。他挨惯了,渐渐也会打架了。因为
      打架出手狠,人送外号皮球老大。相较别的老大,皮球算讲理的,他最听不得别人
      向他诉苦,哪个同学被爷爷奶奶骂了,或爷爷奶奶不给钱上网,他就代同学出手了。
      或把爷爷上街骑的三轮车拔掉气门芯,或把奶奶养的老母鸡捉去煮吃了。有个被二
      姨监护的男同学,跟老表干了架,气得找到皮球,让他去修理老表。另一个女同学,
      是跟奶奶住的,爷爷早不在了。爸妈离婚后,妈妈远嫁他乡,爸爸娶了后妈,生了
      小弟。就把她扔家里,一家三口去新疆摘棉花,摘了几年也没回来。祖孙俩相依为
      命,可常常为一些琐事吵架,女同学哭着要皮球帮她。皮球先把男同学的表哥拦路
      上揍一顿,紧接着出个好主意,一起出走,吓吓老奶奶。三个孩子真的出走了,先
      跑到镇上坐车去县里。再从县里坐火车,两天时间,到了广州的东莞。听说村里有
      人在那里打工,就想碰到乡亲,如果有难事,好有人帮忙。几个人晚上住在工地的
      水泥管子里,皮球给取个好听的名字叫“圆球宾馆”,天热,蚊子又多,受罪极了。
      后来钱花完了,乡亲也没找到,三个孩子也走散了。皮球和另一个男孩在一起,不
      久被遣送回乡,而那个叫小花的女孩子,却再无音讯。小花奶奶越想越气,最后就
      病倒了。小花爹带着家人回来时。小花奶奶嘴里喊着小花的名字,半天才咽下那口
      气。
      
          金字塔最高层的学子,他们贵在一个坚守:孤独地握住坚硬的理想,并悲壮地
      为理想而战。一般这种孩子,高中都去县城念,打工的父母,一人仍在外打工挣钱,
      一人成了陪读,直至完成三年学业,考入大学。2008年,皖西北的太和县第一中学,
      考出了安徽省文科第一名的学生,这名叫王晓涛的同学,父亲在广州捡破烂。母亲
      陪读,而读到初二辍学的弟弟,在杭州打工挣钱。一个学子成功的背后,是全家人
      的共同付出。当王晓涛接到国内最著名的一所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他头发花白
      的父亲,还走在遥远的城市街头。背着蛇皮袋,在白花花的太阳下劳动着,挥汗如
      雨。
      
          尽管大学生被贬值,但上大学跳农门的观念根深蒂固,仍让乡村人对大学生这
      个称谓,肃然起敬。农民工,这个时代的闪光字眼,不能成为农民工子女身上抹之
      不去的遗传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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