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据国家统计局监测调查结果显示,全国农民工总数已达到2 4 亿多人。他们的
      身后,是浩浩荡荡正在成长的5800万留守子女。农民工留守子女宛若生长在广袤大
      地上的庄稼,一年四季风吹雨淋,却缺少呵护,情状堪忧。
      
          安徽是我国劳务输出人数最多的省份之一,农民外出务工人数约有1 300 万。
      而全省民工输出人数最多的地区,则是淮河北岸的阜阳、亳州、宿州等地。安徽也
      是人口大省。人均土地占有面积严重不足,朝有限的土地要钱,要楼房、要富足的
      生活,显然不现实。自改革开放以来,这里涌现了“打工一代”、“打工二代”的
      民工潮,他们疲惫的脚步在城乡之间奔走。那些被他们放养在乡下的子女,只是电
      话线那头一个淡漠的声音。任其自生自灭……屏幕,亲情疏离后的另类亲情
      
          201 1 年早春二月的皖北大平原,新年最后的热闹,随着正月十五绚烂燃放的
      焰火,走得踪迹全无了。唯有淡漠的麦子地,铺展到天的尽头,一座一座树木荒疏
      的村庄。也显得更加空旷了。淮河北岸淝河湾的安徽省利辛县小刘庄的刘大爷,呆
      呆站在田间的路上,扳着指头给笔者算了一笔账:“俺村1000口人,现在还剩1 98
      口。”停了停,他又强调说,“没错,就是这么多,都是跟俺一样年纪的老头老奶,
      还有念书的毛娃子。不信你到各个庄上走一走,如果碰到年纪轻的人呆在家里没外
      出。要么是生病了,要么,是个傻子。”
      
          刘大爷说话的当口,身边的一群毛娃子飞跑过去。他们来自附近的一所乡村小
      学。这是下午5 点钟光景,学校刚刚放晚学,孩子们蜂拥而出,散向周边的村子里。
      有的走大路,有的直接从麦地里插过去。有笑闹着跑过的孩子,也有低头默默行走
      的。小虎的样子就是不言不语的那种,经过刘大爷身边。老人招呼了一声:“小虎,
      放学啦?”小虎抬了一下头,似笑非笑,又低着头朝家走。“俺一个村的。他爹娘
      都出去打工了,他跟着爷爷奶奶过。”
      
          想去小虎的家里看看。
      
          跟着刘大爷朝小刘庄走。天空是阴沉的,麦地边的河沟里汪着水,而旁边的麦
      地仍是枯黄一片。几个月滴雨未落的皖北大平原,小麦处于严重干旱期。像小刘庄
      周边位于淝河湾里的大片田地,是不缺水浇灌的。因为淝河丰裕的水资源,足以管
      饱这些土地的喝水问题。可是,亮汪汪的淝河水,怎么没有流入麦地里呢?似乎看
      出笔者的心思,刘大爷叹息道:“谁有心浇麦地啊,浇一亩要花几十块钱,虽说上
      面一亩地补助10块钱。自己不还得朝外掏钱吗?再说,过罢年,都进城打工了,哪
      有人留下来浇地?一亩麦子撑死了能卖几个钱,还没有一个月的工资高。谁愿意留
      在家里浇地?要是在家浇地耽误了工夫,城里工作叫别人顶替去了,浇麦的损失不
      就更大了?这些水,公家出钱从淝河都引到地边了。也是白引啊。”
      
          交谈中得知,刘大爷是乡村略通文墨者。小时候几年的私塾底子,让他的思路
      有别于大字不识一个的乡下老头。尽管他对当下村民纷纷外出打工,留下了空村空
      房,留下了老头老奶毛娃子担忧,但内心里,他仍是赞成打工的。“不外出,吃啥
      花啥?”刘大爷指着一片麦地说,“麦子最高亩产800 斤,黄豆亩产200 斤,除去
      化肥农药种子的成本,一亩地一年给农民带来的收入不过五六百块,这几百块钱能
      管啥呢?盖屋,娶媳妇,孩子念书,嫁闺女,这些开支只能问城里要,只能出去打
      工。”
      
          刘大爷的两个儿子一直在外打工挣钱,早几年他在家带过孙子,孙子上到初中
      毕业后,跟着父母出去打工了。他笑说自己家是个打工家族。老伴去世早,孩子们
      又都在城里讨生活,独留下刘大爷一个人在家,他已经吃了低保。但低保不能保他
      一年的生活花费。好在儿子还算孝顺,过年回来时,总背着媳妇给他塞几百块钱花。
      “我就是在家等死的人,只有过年时有点生气,儿孙们都回来了,团聚了,我心里
      才乐一阵。过罢正月十五,他们全都走了,就剩我一个棺材瓤子了。”刘大爷本来
      有发家致富想头的,还着手做了,就是在家养头牛,没事牵着牛放放,又能赏景又
      能锻炼身体,还增加收入。不承想他刚把牛养大,就被盗贼半夜挖通后墙偷跑了。
      小偷偷牛时,刘大爷被惊醒,起来拿根棍去撵,都拽住牛尾巴了,小偷一脚踹过来,
      把他踹倒在地。牵了牛就跑得无踪无影。刘大爷那个生气啊!他本指望到过年把牛
      卖了,过个富足年呢。等抬头朝墙上一看,刘大爷差点气晕过去。小偷居然在墙上
      留了一句话:“你饲养我发财。你还养我还来。”“我还养啥牛哩?我连猪羊都不
      养了,养啥都是给小偷养的。村子里哪家没被偷过?半夜牵猪偷羊,大摇大摆的,
      家家都是老头老奶和毛娃子,小偷不怕我们哩。”
      
          说话间,不觉就到了小虎家。这是个破旧的院落,三间堂屋还是土墙,因为房
      子有些变形,屋顶的瓦歪歪斜斜的,要倒不倒的样子。最显眼的是,老屋的门前放
      着一只“锅”——卫星接收电视节目用的,还有一辆电瓶车。小虎的爷爷走出来迎
      接,样子怕有七八十岁了。果然,老人已81了。四代单传,他40岁上才有儿子,他
      儿子30岁上才有了小虎。小虎前面还有四个姐姐。都外出打工了,就小虎一个男孩
      跟爷爷呆家里。老屋里没亮电灯,很黑,房顶上挂着一缕一缕的蜘蛛网,却清晰可
      见。难道小虎的父母没回来过年?没把家收拾一下?果然是没回来。刚刚坐下,小
      虎爷爷就说开了。为了生小虎,儿子家一直做超生游击队,总算生下小虎了,有传
      宗接代的人了,但家里也被计划生育罚得空空如也了。只好全家一起外出打工。
      “不打工哪中啊,问哪里要钱啊?地里只能长庄稼,不长钱啊,庄稼也换不了几个
      钱,以后还要给小虎盖楼娶媳妇哩。”小虎爷爷张着手给笔者展望小虎的未来。那
      么,小虎呢,刚才不是放学回来了?“小虎在屋里看电视呢。”小虎爷爷一指东厢
      房的门。门是挂着的破布帘,里面传来电视的响声。小虎爷爷叫了几声小虎,跟着
      来的刘大爷也叫了几声,小虎一点反应没有。掀开颜色面目全非的布帘,走进去发
      现,里屋的小虎正盯着电视在看呢。屏幕上的光亮映照着他的脸,他的表情痴迷而
      亢奋,跟刚才在路上碰到的样子判若两人。电视正播放着一部古装武打片,里面的
      男女打斗得异常激烈,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刀飞剑舞,声光电俱全。小虎头
      朝前伸,恨不能钻进电视里。电视机的旁边,有张小床,看就是小虎的,床上被子
      胡乱地堆着。几件棉衣也堆在床头。床边没有写字台,外间的客厅也没有供写字看
      书的地方。笔者轻声问小虎,作业做好了吗?小虎显得几分不耐烦,回答道:“没
      有作业。”“想爸爸妈妈吗?”“不想。”“为什么?”“因为他们不想我,他们
      不回来看我,我也不想他们。”说罢,脸上突然绽出笑容,是跟着屏幕上的剧情笑
      的,手还不停地拍打着:“揍死他,揍死他!”对身边的人。置若罔闻。
      
          坐到客厅里跟小虎爷爷说话,才明白,那只“锅”是专为小虎看电视装的,电
      瓶车也是为方便小虎赶集买的。小虎11岁了。上小学三年级。80多岁的爷爷管不住
      他,怕他四下乱跑,就只好买个电视,装个卫星接收器,专给小虎看。小虎要去镇
      上买东西,嫌路远,就给他骑电瓶车。当问及电瓶车太危险时,小虎爷爷说,看人
      家都骑,不给他买,他又哭又闹的,只能随他了。“不拿电视拴着他,他溜河走沟
      的,万一掉河里淹坏了,我这老骨头敲碎熬干也换不来啊。”老人一脸悲凄,厢房
      里电视音量加大了,是片尾曲,小虎正跟着唱呢。“这孩子平常不咋说话,就是跟
      电视亲,到电视跟前,人就变得喜笑颜开了。”小虎爷爷“夸奖”着小虎,脸上还
      有喜色。笔者不禁问道,这样下去,不耽误学习吗?将来怎么办?老人扭脖子说:
      “泥腿子的孩子,将来又能怎样?就算考上大学,不还是打工?儿子媳妇说了,只
      要我看好小虎。不饿着不淹着不摔着不碰着,好模好样地念到初中毕业,识几个字,
      就行了。过几年大了,给小虎盖好楼,娶上媳妇,我啥时死都行了。”可能看到笔
      者蹙眉的表情了,老人解释道:“小虎看个电视算啥,有些条件好的人家,电脑都
      买了,孩子一放学,直奔家里上网,省得去网吧花钱了。东庄刘大寨的刘三拐,就
      让儿子买个电脑回来,他孙子再不用去镇上偷偷上网成宿成宿不回家了,就在家玩,
      老人在身边看着,又放心又不会出事。”
      
          真是一语惊人哪!居然,用这种方式管理孩子,目的只有一个,不外出,没有
      危险,不用担心孩子的安危。他们只跟网络亲,跟电视屏幕亲,连话都懒得跟大人
      说了,也不想爹娘了,可是,他们长大了怎么办?难道只做个网虫,只会是个呆痴
      的电视观众?
      
          跟小虎爷爷告别时,老人喜滋滋地说,小虎的一个姐姐过年回家了,其余的,
      都在广东过年。回来的这个姐姐1 6 岁,是相亲才回家的,男孩是邻庄的,也在外
      打工,两人都没啥意见,等秋后就订亲,就可以问男方要3 万块钱彩礼,攒起来,
      过几年就能给小虎盖楼房了。
      
          这是一个81岁老人的未来蓝图,无可厚非。他心目中肩负传宗接代重任的孙子,
      将来会住楼房,会娶妻生子,也会离家打工,走跟他儿子一样的路。打工一代带出
      了打工二代,这就是老人眼中活生生的农村现实啊。
      
          相较安静地看电视只跟电视亲,不想父母疼的小虎,盼盼的日子可活跃多了。
      盼盼的家在与河南比邻的安徽省太和县清溪集。他的父母在外打工多年,是当地资
      深的打工族,手里余有几个钱,生活算富足的,家里楼房也盖起来了。两年前,盼
      盼刚上初一时,迷上了网络。学校正好在镇上,他常常借故说到同学家睡,成宿成
      宿上网不归家。有一次,盼盼上网过了头,在网吧呆了两天两夜,学校找不见人,
      朝家里打电话时,爷爷奶奶才如梦初醒。家里的一帮老人,跟着班主任一起,到集
      上找。在网吧,一找一个准。盼盼在网上打游戏打得正酣。爷爷一把揪住他,盼盼
      摆摆手说。别急,我又要升级了,等我打完这一回合吧。爷爷举着手,又不敢打他,
      又不知如何是好,当场就哭了。盼盼这才回过头来,见家人和老师都在场,一时无
      话可说。盼盼父母知道这一情况后,打回5000块钱,直接打电话让县城经销商送台
      电脑来家。盼盼父亲的名言在村里很雷人:只要孩子快乐地生活,身体好,学多学
      少无所谓,反正长大也是打工。电脑放在家里,盼盼再不用缠着爷爷奶奶要零花钱
      上网了,也不会在网吧闻烟味熬夜了,在家里上网,有吃有喝的,多方便。因为有
      了电脑,盼盼的朋友多了起来,村里的伙伴都愿意跟他玩了。没事往他家蹭,盼盼
      就把音响开得很足,直接在网上听歌,嘴里跟着唱道:“因为爱情。不会轻易悲伤,
      所以一切都是幸福的模样。因为爱情,简单的生长,依然随时可以为你疯狂……”
      边唱边跳,伙伴们轮流上网打游戏,院子里热闹非凡。爷爷奶奶只管把饭做好,再
      不用担心孙子在外面学坏了,或跟人打架了。
      
          能在家安心上网的孩子,算是听话的了。笔者在安徽淮南采访时,当地朋友说
      了这样一件事:一个中学生,在秋季开学时,宣布不再念书了,背着随身物品离开
      了。学校以为他去外地找打工的父母了,其实他一直呆在本市某家网吧里。网吧里
      应有尽有,吃的喝的,香烟床铺,一应俱全。这孩子硬是在网吧里过了三个月足不
      出户的日子,困了就睡,饿了就吃方便面,渴了喝矿泉水。其余的时间,就是两眼
      盯着屏幕,在虚拟世界里拼杀闯荡。进去时穿着短衣短裤,出来的时候,棉袄都穿
      上了。这三个月,他一个子儿没掏,白吃白住,满有成就感。因为,他帮网吧老板
      打网游。挣了一堆钱,跟老板三七分成后,正好抵消了他的网费和各种消费。这孩
      子嘴上挂着得胜者的笑意,而那张苍白的小脸上,丝毫没有愧疚。他不知,家人找
      他已找到疯狂,以为失踪了,都报案了。这个被网络揣在怀里的严重缺失阳光的庄
      稼苗,他不知未来是什么,他眼里,只有那张十几寸大的屏幕和屏上闪现的离现实
      遥远无边的图像。
      
          在亳州市一所私立中学门口,一个推铁皮炉子卖烤红芋的中年妇女,正眼巴巴
      地看着蜂拥而出的放学的孩子。笔者好奇地上前打问她可是来接孩子的,妇女悲伤
      地说,她孩子以前也在这里读书,后来迷上了上网,辍学了,如今在浙江打工,挣
      的钱不够上网的。她站这里看,是想念孩子了,她孩子以前放学,都是站门口等她
      来接的。今年过年孩子也没回家,不知过得咋样,能不能挣上自己吃的?“都是网
      络害了我家孩子,不然的话,他考上大学没问题。成绩可是班里前几名呢。如果国
      家给我权利让我做件不犯法的事,我就把网吧炸了!”妇女说得怒发冲冠,一脸绝
      望。
      
          网络的发达,带动了新的产业——网吧。虽说门口挂着未成年人免进的字样,
      虽然有关部门三令五申网吧禁止接纳未成年人,但哪一家网吧,没有赚过中小学生
      的钱呢?家长对网络不齿、惧怕,基层教育工作者“谈网色变”。安徽望江县赛口
      镇罗山校区一级教师、初三班主任曹广祝,在临近中考的这一个多月里。更是对班
      里同学“严防死守”。有着近30年教龄的曹广祝,说起做班主任的体会,连说“压
      力太大”。罗山中学是初级中学,离繁华小镇赛口有6 华里,尽管如此,那些有网
      瘾的同学。月黑风高摸到镇上网吧“忘我工作”的大有人在。每天熄灯铃响过后,
      曹广祝都要到男生寝室清点人数,并让女生寝室长汇报女生是否全部就寝。“一个
      都不能少!”曹广祝说。“就算点清了人数,也要在寝室外看守到深夜1 2 点,才
      能回住处休息。”一旦发现少了哪个同学,去镇上的网吧,一找一个准。“镇上有
      好几家网吧,去网吧找学生,哪次不找到夜里两点?家长都是爷爷奶奶,深更半夜
      的,又不能通知他们来找。现在的孩子,比过去难管多了,做班主任的,长年累月,
      精神绷得特别紧,生怕有个闪失!”如果说网吧让人防不胜防,那么,3G手机的普
      及,更使得网络一下子推涌到大家的指尖和枕边。安徽蒙城淮上私立中学刘灿校长
      告诉笔者,他们学校曾在熄灯铃响过后,对学生寝室进行突击检查,结果发现,不
      少同学都躲在被窝里用手机上网,或跟网友QQ聊天,或看手机小说,或者下载别的
      东西看。批评学生时,他们还言之凿凿理直气壮:跟爹娘亲,爹娘又不在跟前,电
      话都没空接;跟爷爷奶奶亲,爷爷奶奶啥都不懂,就会问“吃了吗?”只有跟网络
      亲,网上要什么有什么,热闹着呢!
      
          父爱母爱的缺失,让这些正处于青春期迷惘的孩子,更加裹足不前,东张西望,
      也更加脆弱,就像一株弱苗,一阵风就吹得东倒西歪了。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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