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要强迫别人动手,压力太大人会精神失常的。小李子,你去控制室把守,
      我上。”贾宏伟把李长虹支走了,自己跟着冲了上去。
      
          第一次杀人,贾宏伟同样缺乏足够的思想准备,两条腿像灌了铅似的沉重,手
      中的铁棍不时地从手中滑落。
      
          跪在面前的这位年轻海员是这个死亡名单上的第几位,贾宏伟不知道,可他知
      道他们谁也逃不脱这可悲的命运。刚才SONI做杀人示范他不敢看,是因为受不了那
      份刺激。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和自己无冤无仇,怎么能下得了毒手?如今轮到自
      己了,该怎么办?在那个不容他思考的短短的瞬间,他犹豫了,害怕了,可他已经
      无法退却。他早就有一种预感,从出海的那天起他就想到这是一次死亡之旅,一路
      上遭遇了那么多风险,九死一生地过来了,最后又要杀人卖船。杀了人,最终是要
      还这笔血债的。假使能一时逃脱法律的惩罚,可却逃不脱良心的自我谴责,一辈子
      将背着沉重的十字架接受煎熬。
      
          该动手了,他在给自己打气。SONI动手了,手下的兄弟们动手了,你为什么不
      肯动手?你害怕了,害怕还叫什么男子汉?你想不干了,干不干现在已经由不得你
      了。他突然感到周围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在逼迫自己,不敢动手,在兄弟们面前丢掉
      的不仅仅是大哥的面子和地位,更可怕的是会丢掉这条小命。这是一个生死契约,
      是一次用生命作筹码的赌博,不拿出死的决心就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贾宏伟艰难地举起手中的铁棍,心在剧烈地颤抖,手在剧烈地颤抖,他清楚地
      知道,在这个举起和落下的短短瞬间,一条鲜活的生命就结束了,也就是这个短短
      瞬间留在自己心灵和肉体的污秽将永远也洗不干净。
      
          “大哥,听口音你是河南人,咱们是老乡,看在老乡的份上,手下留情吧……”
      这声音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那么纯正,又那么钻心,这声音从那远古的年代传
      来,流传了几个世纪,孕育了中原文化,孕育了中原子孙,它连着乡土,牵着乡情。
      就是这个小老乡,出海前老婆为他生了一个儿子,说好了这次出海后回家探亲,看
      看刚出世的儿子,并给儿子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海生。这海生是多么需要父亲啊?
      这远在家乡的妻子是多么殷切地盼望丈夫回归啊?还有这条年轻的生命是多么地眷
      恋妻子儿女和父老乡亲啊?这声音不大,却有巨大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像子弹一样
      穿透他的心房。他觉得心在流血,那血一直窜上脑门,脑袋在迅速膨胀,膨胀得近
      乎爆炸。他不能再听下去,也不能再等下去,他害怕会动摇自己的决心。贾宏伟终
      于决定要动手了,那手中的铁棍却不听使唤。啪,那直击脑门的的一棍滑落在对方
      的肩上。小老乡倒地了,在甲板上痛苦的嚎叫、挣扎。
      
          啪,啪!贾宏伟再次举起铁棍,连连出击,直到哪个可怕的声音渐渐地消失。
      
          “再来一个!”贾宏伟瞬间失去了自我控制,瞪着血红的眼睛,歇嘶底里地喊
      叫着。
      
          人一旦变成野兽,比野兽更疯狂。贾宏伟杀人上了瘾,再一次高高地举起手中
      的铁棍。他突然觉得浑身有了力量,也有了胆量,一棍下去,对方脑浆崩裂,那鲜
      红的脑浆溅了他一脸一身。
      
          哇——他吐了,顿感天昏地转,晕倒在甲板上,以后发生的事他全然不知。
      
          像是做了一场噩梦,梦醒来,一切都已经结束。前来接应的小船已经赶来,兄
      弟们将“战利品大包小包地搬上小船,和前来接船的鬼佬挥手告别。贾宏伟两手空
      空地最后一个走出大船,他转身和大船上的合作者告别,不知为什么,那只胳膊僵
      硬得无法举起。
      
          接应船在甲子港靠岸,阿亮开来一辆面包车在岸边迎接,将大家一起接到深圳。
      当晚,阿亮设宴款待,酒足饭饱后,又在夜总会搞了一次有声有色的特殊招待。
      
          兄弟们寻欢作乐去了,贾宏伟没有那份好心情,独自回了宾馆。
      
          静静地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床摇晃起来,心也随之摇晃起来,是心在摇还是
      床在晃他说不清,只觉得身下的床像那只死亡之舟在大海里飘荡。
      
          他害怕极了,一种从没有有过的恐惧感像海潮似的向他涌来,一个比一个强烈。
      门上、窗上、墙上有无数的目光在死死地盯着他,让他无处藏身。他从床上爬起来,
      锁好房门,拉好窗帘,关了房间里所有的灯包括那部噪音不大的空调。
      
          浓浓的黑暗包围着他,那驱不走的恐惧包围着他,那海上大屠杀血淋淋的一幕
      幕重又在他眼前浮现:那个小老乡躺在甲板上痛苦地挣扎,那个脑浆崩裂的船员临
      死前绝望地呐喊,还有那个为自己送凉拌黄瓜的老厨师,那声音,那容貌,那惨不
      忍睹的场面,永远无法从记忆里抹去。他们死得惨也死得冤啊!
      
          贾宏伟还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满脑子都是那血淋淋的场面,他重又起床,拉
      开房间里所有的灯。他同样害怕灯光,过去他有个开灯睡不着觉的习惯。
      
          电话铃响了,那铃声变得像警笛,给人一种紧张不安的感觉。深更半夜的,是
      谁打来的电话?东窗事发?不会吧,没有那么快。是朋友惹了祸前来求助?会是一
      个什么样的残局?抑或是女朋友?会是哪一个又在夜里发情?求情也好,求助也好,
      贾宏伟心不在状态,既没那份热心,又没那份闲情,他只想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找
      回自己失落的心,失落的魂。
      
          电话铃一直在响,响得急促而执著。贾宏伟提起话筒,里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
      音,是SONI. “阿伟,刚刚接到阿亮的电话,让我们一起去见一个人,那人住金碧
      大酒店。”“什么人?一定要今晚见面吗?”“一个很重要的人物,务必现在就去
      见面。”“我身体不舒服,你们去吧。”“不行,你必须要去,要不我们就白干了。
      现在就出发,我在金碧门口等你。”SONI撂下电话,贾宏伟气急败坏地拔掉电话线,
      他需要安静,排除外部一切干扰。
      
          SONI已在金碧酒店门口等候,和他一起前来的还有阿亮、船主黄达明和胖子徐
      风帆。贾宏伟虽然不知道深夜来这里见什么人,可他从SONI的电话里,从这几个兄
      弟的一起到来猜出几分:这个神秘人物十有八九是那个买船人。
      
          按下门铃,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位彬彬有礼的年轻人。“请进。”他说的是生
      硬的中国话。走进客厅,客厅里坐着一位老者,SONI上前和老者打招呼,看来他们
      相互之间熟悉,省去了不必要的客套,一张口就进入实质性问题。“钱准备好了吗?”
      SONI单刀直入地问。老者并不言语,从容地找来一支笔一张纸写了一个手机电话号
      码递给SONI. “咱们走。”整个过程就这么简单,前后说了不到两句话,坐了不到
      两分钟,仅仅是拿了一个电话号码就走了,贾宏伟越发感到这位老者是个神秘人物,
      他们做的是神秘的交易。
      
          稀里糊涂地走出金碧大酒店,又稀里糊涂地上了SONI的车,还要去哪里,贾宏
      伟不多问,他关注的不再是金钱,他希望得到的是金钱买不回来的宁静与安全。
      
          前来接头的是一位衣冠整洁、举止斯文的中年人。大家互不相识,自然免去了
      不必要的客气,中年人从身上拿出一张现金存折,阿亮对此大为不满,他关心的不
      是存折上的金额,他需要的是现金。兄弟们冒死大干了一把,该干的不该干的都干
      了,身家性命全都赌上了,到头来弄了一张毫无意义的存折,谁能保证这存折是真
      是假,谁能保证这钱能弄到手里。“我们不要这东西,拿现金来。”阿亮第一个提
      出反对,其他人也认为阿亮的话有理,一致提出要现金。中年人无奈,打电话求助
      当地银行的一位朋友,那位朋友的答复是,一次性在同一家银行取如此大数额的现
      金是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们急需用现金,可采取迂回的办法,用银行开的汇票到下
      面分行提取。问题总算是有了解决的办法,几个人马不停蹄地跟着那位中年人跑了
      三天,跑遍了深圳的大小分行和支行,把那张存折兑换成了现金。
      
          分赃地点选择在远东饭店1813房间,这是SONI在深圳长期包住的房间。那天,
      兄弟们全都来了,大家论功行赏,参与这次行动者每人3 万。胖子杨景涛拿到赏金
      一蹦三尺高,他从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老子发了,老子有钱了。”他不安分地
      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像当年范进中举,把从乞丐变成阔佬的心态表露得淋漓尽致。
      他开始数钱,一张一张数,数到最后,他发现比别人少了整整一万元。“我的钱为
      什么少?谁多拿了我的钱?这钱是老子用命换来的……”胖子不依不饶,闹了个天
      翻地覆。贾宏伟本来心情烦躁,加上胖子这一番闹腾,脑袋几欲炸裂开来,没好气
      地走到胖子面前,狠狠地 了他一个嘴巴,恶狠狠地骂道:“真他妈的没出息,立
      马给我滚出去!”边骂边把自己的那一份全部扔给了胖子。这是什么钱啊,上面沾
      满了鲜血,只要能买回灵魂的安宁,自己宁肯一分不要。
      
          白天害怕光明,晚上害怕黑暗,那魂不守舍的日子实在难熬。为了寻找一种解
      脱,贾宏伟拼命地喝酒、吸毒。他把可卡因和冰毒倒入啤酒杯,混合着喝下。毒品
      很快发作,人随之进入一个虚幻缥缈的世界,灵魂不存在了,脑袋变成了一个空壳,
      肉体也不存在了,躯体像一片羽毛在空中飘荡。他不愿意回到现实世界中来,每天
      靠酒精和毒品拯救那罪恶的灵魂。
      
          酒精和毒品可以麻醉神经,记忆能消失吗?那个深深地烙在心头的记忆,那个
      无法挽回的铸成千古罪孽的记忆。记忆的神经在哪里?如何能找到它,如何能掐断
      它,那是一种彻底的解脱,可他苦于找不到良医良药。
      
          SONI、阿亮、胖子,周围的那帮朋友还是活得那般潇洒,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
      生,纸醉金迷,灯红酒绿,他们不分白天黑夜地摇、跳、赌、嫖。
      
          飘飘忽忽地从的士高出来,阿亮玩兴未减,邀请贾宏伟来一局台球。打台球是
      贾宏伟的强项,他打球不但爆发力强,而且准确率高,在球场上多是赢家。今天是
      怎么了?握杆的手在颤抖,站立的腿在发软,判断能力出奇地差,球在桌上无规则
      地撞击和滚动。他不再想赢,对自己失去了信心,对事物失去了追求,他知道自己
      已经彻底输光了,连同生命。
      
          出海的那帮人他一个也不想见,可还是不断地有人找上门来,他们大多数是来
      讨债的。他们都知道那条船卖了一大笔钱,不给钱,大有“炸平庐山之势”。这就
      是自己昔日的兄弟吗?过去没钱的时候,大家能生死与共,肝胆相照,两肋插刀,
      现在呢?为了钱,犯下了弥天大罪,又为了钱而反目为仇。金钱啊,万恶之源!
      
          马拉松式的审判在无休止地进行。
      
          案发了,大家是一根绳上拴的蚂蚱,谁也逃脱不了。自己的那帮难兄难弟呢?
      他们有谁被抓了进来,有谁还在逍遥法外?他们是否知道自己被抓的消息?他们是
      否已经作了坦白?他想知道又无法知道这一切。闯了这么大祸,杀了这么多人,天
      理不容,道义不容,国法不容。进来的只有死路一条了,能侥幸逃脱的无疑就是最
      大的幸运者。贾宏伟几次下决心把事件的全过程和盘托出,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人还是要讲点义气的吧,特别是在这生死关头。抱定一个不变的信念,他以沉默和
      无言对抗,审判毫无进展。
      
          高墙、电网、铁镣、铁门、铁窗,这高压的环境,这高压的氛围,压得人透不
      过气来。白天是没完没了的审讯,晚上是没完没了的反思:杀人、抢劫、吸毒、贩
      枪,干了这么多祸国殃民的坏事,哪一条能逃脱法律的严惩?思维的排列组合最终
      得出一个结论:杀无赦。哀莫大于心死。贾宏伟的心已经死了,他希望速死,连同
      自己那个罪恶的躯体。
      
          那天的审讯突然换了一个人,看上去四十多岁,眉宇间显露出一种能征服人的
      英气和睿气,听人介绍说,此人是省公安厅郑副厅长。此人的出现让贾宏伟吃了一
      惊,他的出现和到来,标志着这个案子已受到上级的重视,一张更大的法网已经张
      开。
      
          严格地说那次不是审讯,而是会见,起码贾宏伟的感觉是这样的。那次会见,
      身边没有荷枪实弹的武警看押,没有咄咄逼人的摄像机镜头,没有让人担心后怕的
      记录员,氛围显得很宽松。郑副厅长没表现出领导架子,显得十分谦和。
      
          “贾宏伟,听说你当过兵,在部队还立过功受过奖。是啊,你人生的经历里曾
      有过一段光荣的值得骄傲的历史。人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难免要生病,生病了不
      要讳疾忌医。人非圣贤,犯错误也是难免的,犯了错误要迷途知返。我能理解你现
      在的心情,很复杂,很矛盾,在法律和义气形成的漩涡里不能自拔。义气是什么?
      义气有两种,一种是民族大义,那是一种为国家为民族为正义而献身的精神。岳飞
      的精忠报国,夏明翰的生命绝唱: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杀了夏明翰,还有后
      来人。文天祥的正义之歌: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这才是真正的民族
      大义。另外一种义气,是一种自私的狭隘的哥们义气,他们有时也表现出两肋插刀、
      歃血为盟、生死与共的豪勇,到头来常常害己害人。谁能拯救你的灵魂?我想,最
      终能拯救你的不是上帝,不是什么神灵,也不是哥们义气,而是你自己。张子强这
      个人你不会不知道吧?人称世纪大盗,是一个颇有影响的香港黑社会头目,他当年
      就关押在这个看守所里,我没有来见他,是因为他已经冥顽不化了,病入膏肓,自
      然就无药可救了。今天我来看你来了,因为我觉得你还有药可救,请你能相信党的
      政策,在这个生死关头,不要错过自己拯救自己的机会。”没有权力的威慑,没有
      居高临下的训诫,没有咄咄逼人的讯问,厅长的话像一把开启心灵之门的钥匙,打
      开了贾宏伟尘封的心灵之门。
      
          自己已经站在地狱的大门口了,横竖一死,哥们义气还有何用?过去自己重感
      情、重义气,人称“一生无奢求,仁义重千秋,煮酒醉天下,豪气贯斗牛”的侠士
      和义士,不正是这哥们义气把自己害到这种地步吗?人只有一生,也只有一死,有
      的人死了,留下美名,让后人怀念,他永远活在人们心中。有的人死了,留下骂名,
      死了也不得安宁。自己不正是这后一种人吗?哥们义气,去他妈的蛋!
      
          “郑厅长,你是惟一值得我信赖的人。”贾宏伟茅塞顿开,向厅长表了态。接
      着,他毫不隐瞒地交代案情。既如实地交代自己的所作所为,同时检举揭发同案同
      伙。
      
          男子汉要有所为有所不为,既然做了,就要敢作敢为。问题交代完了,贾宏伟
      顿觉有一种解脱感。这些天来,他没有一刻地安宁,悔恨、痛苦、绝望交织在一起,
      形成一个巨大的压力,压得他心脏要窒息,脑袋要爆炸,神经要崩溃。现在终于解
      脱了,心里感到轻松了许多。晚上,办案人员端来晚饭,请贾宏伟一同就餐。这是
      真的吗?同桌吃饭,也是要讲地位和身份的。贾宏伟知道自己的地位和身份,一个
      阶下囚,怎么能和头戴国徽的执法人员同桌就餐呢?可这种违背逻辑的事竟然就这
      样发生了,说不清为什么,是感动?是自怜?是自悔?他觉得从心底涌出一种酸酸
      的情绪,那情绪慢慢地荡漾开来,在眼底凝集云雾。他努力控制着,不让泪珠滑落
      下来。
      
          那顿晚饭,贾宏伟有太多的感慨。过去自己花天酒地地吃喝,一掷千金的挥霍,
      纸醉金迷地享受,从没有如此地感动过,这不就是一顿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一顿晚
      饭吗?说得实际点也只能算是一顿能填饱肚子的晚饭,却能撼动人心,催人泪下。
      何故?所有能解释的理由就是人性的回归。自己还算一个人吗?良心没了,灵魂没
      了,只剩下人的躯壳和那张人皮。可他们(政府和执法人员)却一直把自己当人看,
      既不体罚,又不虐待,苦口婆心地给自己交代政策,真心诚意地拉自己跳出苦海,
      这能不让人感动吗?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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