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个
      
          故事发生在苏联国内革命战争时期。当时,红军与白军的斗争是十分残酷的。
      这一天,红军一队25  个人,在政委叶甫秀可夫的带领下,拼死突围出来。重重包
      围他们的,是大量手执闪闪发光的马刀的哥萨克。未能突围的119 名战士和所有骆
      驼都直挺挺地长眠在那冰冷的荒滩上了。白军指挥哥萨克上尉,认为突围红军走的
      是沙漠,没有根草,没有骆驼,他们是活不了多久的,所以放弃了追击。
      
          25  个人中有1 个是女的,名叫马丽娅。她是个小个子,身材纤瘦苗条,长一
      头的棕发,一对淘气的大眼睛,闪着猫眼一般的黄光。
      
          马丽娅酷爱写诗,一空下来,就要舔着铅笔头,在报纸边角上,吃力地写下些
      字体歪歪斜斜的诗句。这些诗有写革命的,有写斗争的,也有写领袖的。可是编辑
      部里的那些人却说这些诗火候不够,还不能录用。
      
          马丽娅写诗的火候或许真不太够,但她的枪法是十分够火候的。每逢上战场,
      只消政委用手指向前方一指,说:“马丽娅瞧,一个白党军官!”马丽娜会眯起眼
      睛,舔舔嘴唇,然后从容地端起枪来。到此为止,这个军官算是已向阎王报了到了。
      枪声一响,那人就会应声而倒。于是,马丽娅就会放下枪,说:“嗯,第29  个,
      这个遭鱼瘟的!”“遭鱼瘟的”是马丽娅的口头禅。这也难怪,因为她是地地道道
      的渔家女。7 岁起,她就穿着硬绑绑的油布裤子,坐在油腻腻的剖鱼凳上剖银白色
      的青鱼肚子了,这一剖就是12  年。
      
          到19  岁那年,红军在招赤卫队志愿兵,她就报名去了。起初,人家取笑了她
      一顿,将她赶跑了,可是后来经不住她一次次的软磨硬缠,终于收下了她。于是,
      她就成了赤卫队中唯一的一名女性。
      
          这伙突围的人自己也搞不清,他们该上哪儿去。到安全的地方,最近的也得走
      10  天,可他们只有3 天的粮食。
      
          正当他们愁眉不展的时候,前面来了一个商队,他们迅速地包围了这个商队。
      政委登上沙丘,端着枪,发出喇叭般响亮的声音喊迫:“喂,站住!
      
          要是有枪,都撂在地上。不许动!否则将你们统统干掉。”吉尔吉斯商人吓得
      魂飞魄散,全都屁股一撅,像只鸵鸟一般地卧倒在沙地上了,红军士兵们气喘吁吁
      地从四面八方围上去。
      
          蓦地,一排枪声响处,政委身边一个士兵“咕咚”一声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地
      伸直了胳膊。
      
          政委一卧倒,高喊道:“卧倒!……打这些龟孙子们!”枪声大作。骆驼后猫
      着的那些家伙枪法相当准,不像是商队里的人。荒野被这僻僻啪啪的枪声震动了。
      最后,商队里的枪声终于稀落下来。
      
          红军一步一步逼近去,直到30  步之遥才看清,骆驼后面有一个头戴皮帽、肩
      上佩金肩章的家伙。
      
          政委回过头来,对马丽娅说:“马丽娅,瞧,一个白匪军官!”马丽娅答应一
      声,从容端起枪,手起一枪。
      
          不知是马丽娅的手指冻僵了,还是她跑得手发了颤,总之,正当她刚刚说出:
      “第41  个,遭鱼瘟的”时,这个军官却活生生地从骆驼背后站了起来,两手举着
      长枪,刺刀上挑着块手帕。马丽娅气得将枪往地上一扔,哭了起来,眼泪顺着脱了
      皮的脏脸往下直淌。她的百发百中上哪里去了?
      
          政委要人点清了这商队的财产,然后用化学铅笔写了一张收据,塞给了这些生
      意人,任他们倒在地上,捂着脸去痛哭。
      
          他记起了这个军官,回过头来,只见这个军官泰然自若地站在那里,边抽烟,
      边冷冷地笑着,盯着政委瞧,两只眼睛湛蓝湛蓝的。
      
          政委问他:“你是什么人?”军官喷了口烟,回答:“近卫军中尉奥特罗克。”
      人们在这军官的一只秘密的小口袋里找到了一张公文。公文里写明,白军头子高尔
      察克上将任命中尉奥特罗克为邓尼金将军里海军部政府的全权代表,由他去作口头
      汇报。看来,这个蓝眼睛是一个要人呢。
      
          政委问了他几句后,发现他的态度极其恶劣,就对马丽娅说:“喂,马丽娅,
      我把他交给你了。你得好好儿看着他。要是放跑了他,我就扒了你的皮!”马丽娅
      没有吭声,将枪往肩上一背,走上前去说:“喂,跟着我,你是归我管的了。你别
      以为我是个女人,就想溜之大吉。我让你先跑300 步,看我能不能一枪将你嘣了。
      一次失手,第二次保险饶不过你,遭鱼瘟的!”中尉斜了她一眼,咯咯笑着,很斯
      文地鞠了一个躬,说:“能在您这样漂亮的小手下当俘虏,真是三生有幸!”马丽
      娅哼了一声道:“废话少说,你大概只会跳跳四步舞吧。抬起你的蹄子,起步……
      走!”就这样,这个白军中尉就当了马丽娅俘虏。
      
          这天夜里,他门在一个湖的岸上宿营。
      
          马丽娅用驼毛绳子把这个中尉的手和脚捆起来,然后又在腰间缠上一圈,将绳
      头紧紧惧在自己手里。红军小伙们都来嘲笑她,可她不睬他们,倒下来睡在这中尉
      的身边。
      
          这天夜间,风声呼啸,雪片像鹅毛似的飘下来,哨兵只好钻到毛毡里去避寒。
      这一避,竟睡着了。3 个商人潜回来偷偷牵走了所有的骆驼,而骆驼上还背着救命
      的粮食呢。
      
          第二天一早,中尉从毛毡下探出脑袋来。望了一下,吹了一声口哨,冷笑说:
      “太帅了,苏维埃的纪律性,十足的笨蛋!”政委气得七窍生烟,大喝一声:“闭
      上你的鸟嘴,坏蛋!”现在,生活变得异常艰难,走着走着,他们已只剩下10  个
      人了,其他人一个接着一个的死去了。几乎每天早晨总有这个或者那个睁不开眼睛,
      腿肿得像圆木一般,他们的鼻孔里只有出气,已没有进气,于是政委只好流着眼泪,
      亲手用枪打死了他,让他早些解脱。
      
      
      
          10  个人走得跌跌磕磕的,唯独这个白军中尉腰板笔挺,走得很沉着。红军战
      士们已不止一次地劝政委:”政委同志,干吗还带着这个累赘?口粮已经不足了,
      还让这家伙白吃?嘣掉算了,他那身衣服和靴子还蛮好的,大家也可以分着穿。”
      可是政委就是不让他们动中尉一根毛。政委说:“只要我们还活着,我们就要带他
      到司令部去。他是一本活材料,肚子里的资料大有用处,不能白白打死了他。”就
      这样,他们走啊走啊,终于走到了阿拉尔海边。
      
          第二天,他们来到了一个吉尔吉斯的村落。乡亲们既可怜,又佩服他们,就给
      他们东西吃,使他们迅速恢复了体力。
      
          一个星期后,他们弄到一条被风刮来的渔船。这船还有几分新。他们将船修理
      好了,坐上4 人,2 个摇船掌舵, 1  个是马丽娅, 1  个是白军中尉。
      
          政委吩咐要将他早日送到司令部,万一路上有变,就毙了他。
      
          开始时一路顺风,可是第三天的夜里,狂风呼呼地怒号起来,滚滚巨浪越来越
      高。一个巨浪滚过之后,桅杆旁的两个红军战士不见了。白军中尉坐在齐腰深的水
      里在画十字祈祷。
      
          马丽娅生气地叫道:“魔鬼!……你干吗泡在水里?快舀水!”中尉跳起来,
      赶快用自己的皮帽舀起船里的水来。
      
          马丽娅朝着狂风怒号、黑乎乎的大海大声叫道:“谢明!维赫尔!你们在哪里?”
      浪花激荡着,听不见有人回答。显然,这两个红军战士被浪卷走淹死了。
      
          接着,风将这艘半浮半沉的船送到了一个小岛边,船底在沙子上擦得“籁籁”
      发响。
      
          马丽娅跳下水去,说:“来,跟我下水!”中尉也跳进水里。
      
          他们两人先将船拖上岸。马丽娅抓起了枪,叫中尉将口粮袋背上岸来。
      
          登岛四望,这里原来只是一座孤岛,岛上连一个人也没有。马丽娅不由丢下枪,
      号陶大哭起来。
      
          白军中尉安慰她说:“喂,别哭了,小姐,哭也没用。这里既有屯鱼的木仓,
      我们就先上木仓去吧。”说着,他弯下腰去取枪。
      
          马丽娅连忙推开他,说:“多谢你帮忙。不过……不过,我是奉命将你押送到
      司令部里去的……我就不能让你拿枪。”鱼仓找到了。黑漆漆的木仓里散发着一股
      令人作呕的鱼腥味。
      
          中尉摸着黑进去,竟摸到了一大堆干鱼。
      
          他叫了起来:“啊哈,有鱼!有鱼就饿不死!”马丽娅呻吟道:“湿淋淋的,
      冻坏了。用鱼生一堆火吧!”中尉从没听说鱼可以当柴烧,简直是听呆了。
      
          马丽娅拿他取笑了一顿,就拔出子弹头,倒出火药,用火药引着了火,再用小
      木片引着了鱼干,生起了一个簧火堆。
      
          孤岛上有的是鱼干。这是渔民在渔汛时捕获的,他们晒干了堆在这里,然后用
      船来运走。
      
          他俩烘干了衣服,吃了鱼干和烧饼。但是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中尉却病倒了。
      
          这么许多天的奔走,饥饿、劳累,加上在水里一浸,他像一只口袋似的倒在地
      上,再也起不来了。
      
          然而,祸不单行,拖在岸上的船被海浪冲走了,他们两个己被围在这个只有他
      们两个人的孤岛上了。
      
          马丽娅弯下腰来仔细打量中尉,只见他瞪着眼睛,张着嘴,他那对湛蓝的眼珠
      模糊了,疯疯癫癫的,浑身火烧火烫的,嘴里胡乱说着呓语梦话。马丽娅灰心丧气
      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她脱下皮衣,铺在沙地上,拼死力将中尉失去了知觉的身子拖
      过来,让他睡在皮衣上,然后再盖上皮袄。她束手无策,只好缩作一团,蹲在一边。
      浑浊的泪水顺着她消瘦的双颊,缓缓地淌下来。
      
          她仰着脸,喃喃地说:“他要死了……叫我怎么去向政委交待呢?”这个白军
      中尉足足病了一个星期。他烧得很厉害,一会儿梦见阅兵式,一会儿梦见皇宫,一
      会儿梦见有人将肚肠拉了出来,最后他终于醒了过来。
      
          他之所以能活下来,靠的就是马丽娅的护理和体贴。这个孤岛上没有淡水,没
      有药,没有床;而中尉在昏迷中则又是大喊大叫,又是喊口令,又是骂人,闹得天
      翻地覆。说实话,这一个礼拜,也真够马丽娅受的。
      
          现在,中尉终于活了下来,马丽娅的心里也很高兴,她为他煮好了鱼,烘干了
      湿透的烟,还因为没有纸卷烟丝,竟将自己写着诗的小纸片也捐献了出来。
      
          以后的几天里天气很好,太阳暖烘烘的。马丽娅已走遍了全岛,找到了一间渔
      民小屋,这小屋又干燥,又结实,窗子上还有玻璃,那里有炉子,有碗盏,有床。
      最主要的,储藏室里还有些面粉和大米。估计他们还得在岛上再呆上两个星期,这
      以后,渔民就会来运鱼。这样,他们就有救了。
      
          在这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世界里,他们已少了敌意。马丽娅替中尉干活,中尉
      为马丽娅讲故事,讲鲁滨孙漂流记给她听。就这样过了些日子,他们两个就像朋友,
      像爱人一般地好上了。
      
          但是,有一次,他们吵了起来,这是因为两个人的世界观压根儿不同:
      
          中尉恨战争,恨劳动人民,恨革命破坏了他美好的生活;可是马丽娅是劳动人
      民出身,她知道只有打倒了这些吸血的地主富人,才有好日子过。当中尉骂她是
      “无赖”的时候,马丽娅扑了上去,举起手照中尉瘦削的、没有刮过的脸上抽了一
      个耳光。
      
          但是,岛上只有两个人,不和好也得和好。
      
          三天后的中午,他们正躺在门口的沙子上闲聊,突然,中尉的蓝眼睛死死地盯
      着地平线。他眼睛里闪出狂喜的光芒,低声他说:“看,船帆!”马丽娅跳了起来。
      果然,远处蔚蓝的地平线上,有一个小白点在闪烁,在微微颤动、摇摆,这是迎风
      飘动的船帆。马丽娅双手按住起伏不定的胸脯,眼睛死不盯着,还不相信那是久久
      期待的帆影。中尉甚至高兴得拉着她跳起舞、唱起歌来。
      
          然后,中尉跑进屋去,取出枪来,一连放了3 枪。震耳的枪声冲破了四周的沉
      寂。但每放一枪,中尉的身子都要摇晃一下,这是因为他的身子还很弱。
      
          船上人听见了枪声,船帆摆动了一下,改变了航向,侧着船身,向这边驶来。
      这时,船已看得清楚,这是一艘橙黄色的帆船,不像是一艘渔船。
      
          马丽娅小声嘟哝着:“是巡逻船,见鬼,这个时候,有谁会出来巡逻?”相距
      百把米的时候,船尾上突然站起一个人来,他用双手拢成喇叭筒,喊起话来。
      
          中尉颤抖了一下,把枪往沙地上一扔,两个箭步窜进了水里。
      
          他伸开两臂狂喊起来:“乌啦!是我们的人!……是我们的人!……快,先生
      们,快,快!”马丽娅的目光死死盯着船,猛的,她看清楚了,舵柄跟前坐着的人
      肩上有闪金光的肩章。啊,这是白军!
      
          她记起了政委的话,“唉呀”一声,咬着嘴唇,拾起中尉扔掉的枪,拼命大叫
      :“喂,你这个……这个白党坏蛋!你给我回来!……我在对你说呢,你听见吗?
      回来,你这个鬼东西!”中尉站在齐脚深的水里,急切地挥舞着双手,要船快过来。
      
          陡然间,一声震天动地的响声起处,中尉一头栽在水里,鲜红的血浆从打碎的
      脑壳里涌了出来,散开在海水里。
      
          他,就是被她打死的第41  个!
      
          马丽娅丢开枪,跑过去,抱起他来,低声地痛哭起来……
      
          (张子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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