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群英:我对不起这片土地
      
          我住的这地方是维吾尔族人聚居区,已十几年没有和外面联系了,没想到你
      们还能找到我。多谢杨映群的老伴袁旭把你带到这里来。我没有什么好说的,真
      的,我只是感到惭愧。我先给你讲讲杨映群的故事吧!她是湖南湘阴人,1952年
      初和她堂妹一起偷偷参军。记得考试时,让她谈谈新疆,她对新疆一无所知,不
      知道该怎么写,是她堂妹帮她写的,就写了那么几句话,无非是新疆地大物博、
      路途遥远,是个大戈壁之类,后来就考上了。和很多湖南女兵一样,我们当时都
      没想到会在新疆待一辈子,招聘团的人在长沙说,去新疆当兵,三年后想回来就
      回来。我想三年一转眼就会过去,到时回来就行了。到新疆后,没想到会这么荒
      凉,这么苦,几百里的大戈壁上,看不见一个人影子,在口内哪有这样的事情?
      第二天,我们出发了。颠了半天,到了塔什店。那里有一窝子水塘,水塘边有几
      株水柳,四周全是坟堆似的秃山。既没有店,也没有房。在那里下了车后,带队
      的人说,这里就是将来要建大工厂的地方。招你们到新疆来,是来搞建设的,不
      是让你们来享福的。看到这光景,大家的心全凉了。下车后就挖地窝子,一个地
      窝子里住三个人。一到晚上,躺进去后,自己都觉得害怕,好像自己不是人,而
      是鬼,不是在人世里,而是在坟墓中。外面的风“呜呜”尖叫着,鬼哭狼嚎一般,
      吓得三个人紧紧地挤在一起,直打哆嗦。那时候年纪小,瞌睡多,颠了一上午,
      又挖了一下午的“窝”,很快就睡着了。但那一夜做的梦可真吓人,一会儿狼钻
      进了地窝子,一会儿地窝子里有死人的白骨架子,一会儿压在了大地下头,怎么
      也挣扎不动。第二天早上醒来,风不知什么时候已把地窝子的盖子掀掉了,被子
      上落了一层土。大家也泥鼻子泥眼睛的,我看你觉得好笑,你看我也觉得好笑,
      最后都笑了起来。
      
          原说三年可以回家,三年满后,不让回。不回也就不回了,最苦的日子熬过
      来了,总该有甜的时候吧,就这样盼着。既留下来,就继续好好干。杨映群立了
      四次功,奖状什么的,厚厚一大摞。记得她一直想着回湖南,但现在还在这里待
      着,和很多人一样,一辈子过来了,有了儿子,又有了孙子。
      
          我1951年在长沙参军,第二年在师部会计训练班学会计,返回团部时,不幸
      在铁门关翻了车。出院后,我虽然还是坚持工作,但总是不方便了。1962年,全
      国陷入饥荒,我当时已有五个孩子,领导劝我从大局着想,从工作岗位上下来,
      回去当家属,带孩子。我就下来了,从此,靠每年一点点残废金生活,全家陷入
      更加穷困的境地。
      
          既然动员我当家属,既然不能再去工作,我哪怕讨口叫化,也要养育好五个
      孩子,让他们成人成材。这样,我不远万里来新疆,也算是为它尽了自己的力,
      我在心中鼓励自己。丈夫每月几十元工资,很难口。我就在鱼肉便宜的时候买回
      来,用湖南的方式熏制成腊肉、腊鱼,这样,全家可以在夏天不买新鲜肉,还可
      以卖一点,补贴家用。直到现在,我还这样做,当然,现在主要是自己吃,因为
      几十年下来,全家已习惯了吃腊肉。也卖一些,因为我做的腊肉腊鱼已成了风味
      食品,一些老主顾喜欢吃。我自从“下岗”之后,无论多么困难,从没去找过领
      导。有苦,我自己吃;有难,我自己受。我常常回忆起自己工作的那十年时光,
      那是我最幸福的时光。
      
          我们一共十姐妹——她们现在全都健在。家里穷得不行,毛主席让妇女来当
      兵,建设新疆,那是对妇女的信任,所以那时候真是拼了小命儿地干。我心甘情
      愿地干,让干什么就干什么。有三年没发津贴,说支援新疆建设,心里一点怨言
      也没有。我工作的那十年真好,当然,后来我也觉得自己没有虚度,我把五个孩
      子养大了,并把他们培养成材,又把他们全留在了新疆——大女儿在医院当主任,
      大儿子停薪留职后做生意,三儿子在电力公司工作,二丫头当医生,三丫头在民
      政局当干部,全家回来,近二十口人了。这是我的贡献。对于新疆,过去需要人
      来建设,现在和将来同样需要。
      
          我养育五个孩子的确是呕心沥血。我的腿脚不方便,但生活艰苦的年头,我
      每天都要一瘸一拐地到郊外去割苜蓿,挖野菜。后来,这些东西都没有了,我就
      把苞谷秆和葵花秆子成捆成捆地背回来,在大铁锅里熬,然后用手挤,用木槌砸,
      弄出汁液,滤出淀粉,然后和干葵花叶子熬了吃。再后来,我自己去开了一亩盐
      碱地,种小白菜。但那些小白菜刚长出不久,就被人拔去充饥了。我辛苦一场,
      只捡了些黄菜叶子熬了几顿玉米糊糊。为了让孩子们多吃一口饭,我常常只喝点
      野菜汤。所以,也不知有多少次,我饿得昏倒在郊外的野地里。有时,我饿得实
      在没有办法,就捋些榆树叶子,剥些杨树皮,咽到肚里充饥。
      
          我与丈夫袁祖武1952年初就结了婚。袁祖武是湖南桃源人,比我大十岁,背
      有些驼,头发早就花白了,才五十来岁时就已是满脸皱纹,他还有非常厉害的气
      管炎。他经历的艰难人生,已使他难以撑起一副军人的风骨,他的每一个动作都
      显得有些拖沓。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几十年了一直如此。
      
          他是抗战前夕被抓壮丁进了国民党王牌四十七军,随后就参加了抗战,和日
      军在常德血战七天七夜。解放战争中他因伤被俘,后来,加入了解放军,从山东
      一直往西打,最后落脚到了库尔勒。
      
          不管是谁问他的经历,他都只会说上面这几句话。他用这几句话就把他的一
      生说完了。他最喜欢的人是王震,他认为王震这人性格直,善于鼓动部队。他跟
      我讲,有一次王震在他们部队作报告,说,小伙子们,我知道你们想什么;大姑
      娘们,我也知道你们想什么。小伙子想大姑娘,大姑娘想小伙子,小伙子们要好
      好干,以后给你们一人发上两个老婆。他当然是开玩笑,但这些兵却觉得他说出
      了他们的心里话。王震虽然说的是玩笑话,可把我们女兵吓坏了。我记得有一次
      他在我们部队作报告时也是这么讲的,他讲到那里,所有的男兵都高兴得直鼓掌,
      我们却吓得偷偷直哭!心想他是司令员,这么说,也一定会这么做的。我们那时
      哪知道他是在开玩笑呀。我一直很想念故乡,但因为以前要拉扯孩子,我没有条
      件回去;现在可以回去了,但费用又高了,往返一次,没有六七千块钱,不敢动
      身。儿女们凑钱让我回去,当我要上路时,又决计不去了。因为我当年是抱着建
      功立业的志向来新疆的,不想最后一事无成,我哪里还有脸面回去呀!这么多年
      来,我之所以很少去找老乡,就是因为我觉得自己比她们低一头。她们为新疆工
      作了一辈子,而我只工作了十年。我对不起这片土地,我为她做的事情太少太少
      了。
      
      
        --------
        梦远书城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下一页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