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群:水渠达一万五千多公里
      
          我在这里开了二十六年拖拉机,最后从一四九团砖瓦厂退休。我们这一代人
      正在消失。特别是一生生活在最基层连队的女兵,虽然才六十五岁左右,但大多
      已去世了。我们是受了一辈子苦的、最苦的女兵。艰辛的劳动,使很多人在三十
      岁、四十岁或五十来岁、六十岁出头就离开了人世。
      
          其实,真的没有什么好说的。农工嘛,就是与泥巴打交道的人,泥巴永远在,
      人嘛,被泥巴一点一点地吃掉了,最后自己也成了泥巴,与泥巴打交道的人就是
      这样。
      
          我们进疆的湘女主要是指1951年和1952年的,经戴庆媛和朱楚湘到新疆军区
      档案馆去查证,1950年和1951年有三千多人,有花名册;1952年只有统计数字,
      是四千多人,共八千余人。在整个新疆,只要有人的地方,就留下过我们湘女的
      足迹;只要有团场的地方,就留下我们湘女劳动的身影。每一片绿洲,包括七一
      纺织厂、八一钢铁厂、十月拖拉机厂、八一水泥厂、八一面粉厂、八一合作总社、
      八一毛纺厂、八一糖厂,都浸透了我们的汗水。有不少人埋骨天山,长眠新疆。
      
          人家说我们是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其实,好多湘女不仅仅是
      献了自己的青春和终生,她们还接来了自己的父母。后来,兵团需要劳动力,需
      要人口,他们又动员来了自己的兄弟姐妹、亲戚朋友。这种一人来疆牵动全家来
      疆的情况很多。宋承莲自己吃了很多苦不说,有了孩子后,就把母亲接过来了,
      母亲离开了长沙的生活环境,到新疆来吃玉米子,吃土豆白菜,受风沙严寒,最
      后埋在了新疆。后来,她又动员弟弟从长沙来到了她工作的一四三团。她弟弟一
      直工作在该团水利战线,是总工程师。1994年在指挥抗洪抢险时,不幸牺牲了,
      被自治区人民政府授予革命烈士称号,也是埋骨天山。郭清秀的母亲漆瑞英在九
      四年以八十四岁高龄去世后,按她的遗嘱,把骨灰撒在了玛纳斯河。而埋骨天山
      的女兵,仅崔曼琼来疆时所在的分队就有刘益成、王春年、刘国安、童春珍、刘
      永琴、王丽丽、汤佑芳等人。我原名廖文藻,湖南衡山县人,1951年3 月入伍,
      我父亲是醴陵县政府的一名科长,我是他的独生女。我到部队后,分在二十六师
      休养所当护士,我是主动要求去开拖拉机的,没想一开就开了二十六年。这在湖
      南女兵中是唯一的。不用说,那是一项十分艰苦的工作,很多人坚持不下来,就
      当家属去了。要说我不后悔也是不真实的,当初如果当护士,以后的生活会轻松
      许多。现在,伺候了一辈子泥土——到砖瓦厂也是和泥土打交道,只有三四百元
      退休费,还只能领百分之八十。但这是自己当初的选择,怨不了谁。
      
          我工作的地方都是苦地方。先是开发苇湖,然后又去了莫索湾。
      
          那苇湖的苇子跟竹子一般粗,无边无际,一掉进去就很难钻出来。那儿是野
      生动物的乐园,老鸹最多,好像全世界的老鸹全集中到那里去了。一飞起来,黑
      压压的一大片,像乌云一样遮天蔽日。野猪、狼也不少。有天晚上收工回来,我
      就被一只四条腿的“老兄”悄悄盯上了。走着走着,它突然把前爪搭在了我的肩
      上。我知道遇上麻烦了。只要我一扭头,它便会一口咬住我的喉咙。说时迟,那
      时快,我运足全力猛然抓住那两只爪子,狠命往地上摔去,我第一次知道狼的力
      气有那么大,我差点没有整过它。这些大动物难对付,还有更令人伤脑筋的蚊子。
      一到夏天,就是蚊“雨”倾泻,蚊“雷”震耳。一张口就飞进好几只,一伸手就
      抓一大把。有人说,那儿是“白马进去,红马出来;瘦子进去,胖子出来”,马
      怎么红的?蚊子咬红的;瘦子怎么变胖的,蚊子给咬肿的。还有蛇,我有一天早
      上起来,被子上竟盘了一条蛇,吓得我连滚带爬地从苇棚子里逃了出来。那里雨
      多,一下雨就是一片泽国。苇棚子是挡不住雨水的,一下雨,衣服、被子和人全
      都湿漉漉的。最怕的还是开春冰雪融化的时候,拖拉机常常陷住,一陷住,就只
      能靠人推——棉衣、苇把子不停地往轱辘下垫,把拖拉机推出来,人也成了泥猴
      子了。苇子这玩意儿特难缠,一晚上能蹿出十几厘米,今天刚割掉,明天又冒出
      来。但它爱水又怕水,割过的苇子,切口被水一沤就活不成了,我们就用这办法
      来对付它。
      
          这是我在苇湖印象最深的事,而莫索湾比苇湖还要艰苦。
      
          那已是1958年的事了。作为兵团的第一批拖拉机手,还在开拖拉机的已经不
      多了。而我是因为表现太好了,所以才没有被调走。我开着拖拉机进了古尔班通
      古特沙漠……
      
          莫索湾开发战不仅是玛纳斯河流域,也是整个兵团开发史上最壮丽、最辉煌
      的一章。莫索湾荒原因其幅员辽阔而极具诱惑力。历史上曾有人试图向荒原发起
      挑战,但都失败了,包括大名鼎鼎的左宗棠。这里的西营城、野马城、东阜城等
      屯垦遗址,都是他当年的军队留下来的。那半掩于黄沙衰草之中的断壁残垣散落
      各处,警示后来者莫要轻易来碰这让他们一次次屯垦失败的荒原。
      
          然而,农八师却下达了开发莫索湾的命令,要求各团场选调精兵强将,自带
      农机具,全力支持创建新农场。各路人马或徒步,或乘坐汽车、拖拉机,源源不
      断地进入了大漠深处。整个大漠立即沸腾了,打荒、运荒、犁地、修渠、铺路、
      植树,歌声、打夯声、号子声、机器轰鸣声与烧荒的烟火、高扬的尘土,组成了
      一个壮阔的、战天斗地的劳动场面。那个苦呀,真不知该怎么说。首先是没有水
      喝,吃的、用的水都是从几十公里以外拉来的。正是年初,拉的都是冰,得加温
      化开才能喝。每人每次只有一小杯水,官兵一视同仁,绝无后门可走。洗过脸的
      水还得用来洗衣、洗脚,即使嘴唇干得冒血珠子,也舍不得沾一沾宝贵的水。冬
      天过去之后,冰雪化完了,就只能喝蜇嗓子的苦水了。沙漠里的风特别厉害,三
      五天就是一场,都是裹着沙石的狂风,一来就搅得天昏地暗。有时还刮黑风,那
      风一来,连站在你面前的人都看不见。沙石打在脸上,像针锥一样难受。这风也
      开开玩笑,搞搞恶作剧,有时大家正坐在地头开会,它也参加。迎着它你睁不开
      眼睛,所以只能背对它。好啦,等你会一开完,它已用裹挟来的沙子在你背后做
      了个“沙靠背”。最害怕的是小麦要灌浆的时候,它来了,一扫过麦田,就是一
      片狼藉。大家把麦子扶起来,它又光顾,反复折腾你,所以那时的麦秆儿长得有
      点怪,总有三五道弯儿,大家开玩笑说,莫索湾的麦子富有“曲线美”。有时候,
      它一扫过,麦子再也扶不起来,每个人都会暗暗落泪。还有,就是这里的地穴特
      别多,拖拉机老往里面陷,那是老鼠、野狼、蚂蚁和烂掉的树根造成的……但是
      没有什么能阻挡我们军垦战士垦荒的步伐。莫索湾的开发于1960年胜利结束,两
      年多时间,共开荒造田九十多万亩。另外,还建房两万多平方米,造林三万三千
      亩,栽果树四千四百多亩……一个个新农场像梦一样出现在准噶尔腹地的荒原上。
      
          我始终都参加了这场会战,并留在了这个叫东阜城的地方。在这里,我投入
      了新的战斗,那就是保卫垦荒成果。沙漠是难以被制服的。它是世界上最顽固的
      东西。它们总想着要“收复失地”。莫索湾开垦出来了,但要守得住才叫最终的
      胜利。不等你站稳脚跟,大自然就开始反攻了。这包括从地上来的干旱,从空中
      来的风沙,从地下冒出来的盐碱。对于干旱,只有修灌溉系统。干渠、支渠像动
      脉,贯穿各垦区;斗渠、农渠像小血管、毛细血管,遍布每块条田。全国最大的
      灌溉系统之一就在我们这儿。而石河子的水库就有十几座,蓄水近亿立方米。像
      蜘蛛网一样的水渠就达一万五千多公里,想一想,真是不敢相信那是我们用双手
      建成的。就是它们,牢牢地扼住了旱魃的脖子。
      
          对于风沙,我们筑起了一道道绿色长城。树是我们的战友,我们走到哪里就
      栽到哪里。未安营,先栽树,这是我们的一条军规。陶峙岳司令员曾在石河子制
      定过“护林公约”。即使在最缺水的时候,我们宁肯自己受渴,也不让树旱着。
      没有人能数得清我们垦区有多少棵树。道路林、护田林、护渠林、风景林,一行
      行,一片片,到处都是,每块条田、每条街道,都是绿树镶边。就是它们,抵挡
      了沙漠里的风沙。对于“碱老虎”——它比真老虎厉害得多。我们就用拉来的沙
      子对付它,有点儿以毒攻毒的味道。我有一次拉沙到条田里去,在沙漠里刨出来
      好多死人头,都发白了,吓得半死。这时,偏偏拖拉机又坏了,走不成,真以为
      是碰到鬼了。你从我们条田边经过时,会看到人工挖的一条条深沟,那是排碱渠,
      也是用来对付“碱老虎”的。仅三十团的排碱渠就长达一千四百多公里,全师十
      九个团场,少说也有两万多公里吧!
      
          要说开拖拉机,还是先说说老乡李明和刘功辉的事吧!她俩也是“拖拉机迷”。
      李明原是湖南长沙市西长街福如织布厂的工人,女工委员。1952年参军时是招聘
      团二大队三中队三分队分队长;入疆后,分配在兵团司令部收发室当收发员,工
      作轻松,生活条件优越。由于她工作积极肯干,服务态度热情周到,当年12月,
      就成为一名光荣的共青团员。当她从报纸上看到新疆军区第一位湘籍女拖拉机手
      张迪源的事迹后,非常羡慕。她坐不住了,朝思暮想,三番五次写申请,要去学
      开拖拉机,到生产第一线去开荒造田,建设边疆。兵团领导见她想开拖拉机心切,
      1954年同意了她的要求,调她到八一农学院实习基地八一农场学开拖拉机。真巧,
      正好分在张迪源那个机耕队。从此以后,李明认真向师傅学习,刻苦钻研技术,
      边学边干,不到半年,就能熟练地犁地播种。大忙季节,她经常连头也顾不上梳,
      把头发塞在帽子里,穿的是背带裤,干起活来和男同志一样,从不叫苦叫累,身
      上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同志们都称她“假小子”。李明男朋友何筱俊是兵团陈
      实司令员的秘书,他们恋爱的时间长达五年之久,拖到1958年元旦才结婚,婚后
      第四天她就回农场工作。兵团首长为了照顾他俩的生活,三次去函,调她回机关
      工作,她都拒绝了,决心在农场开一辈子拖拉机。当年2 月4 日,李明带领十几
      个劳改员往地里拉运肥料,那时的气温是零下三十摄氏度左右,忽然拖拉机发生
      故障,她去排除故障时,右手四个指头转进齿轮里。幸亏一个劳改员冲上去,及
      时关住了发动机,才保住她的性命。李明因流血过多,晕倒了。等她第二天醒来
      时,已经躺在军区医院的病床上,除大拇指外,她的其他四个指头都粉碎性骨折。
      
          十天以后,从外地出差回来的爱人何筱俊赶来看她,从不掉泪的“假小子”
      哭了。四月底,她的手还未痊愈,就要求出院,回到农场,她还要开拖拉机。领
      导不同意,说,等你手好了再上车吧!她想现在正是春耕大忙季节,我不能上车
      也不能在家休息,就带着伤残的手,给拖拉机组的工作人员送水送饭。当年下半
      年,李明又开拖拉机了。四年之后,李明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只好服从组
      织的调动,回兵团子女学校食堂任会计。
      
          刘功辉是1951年3 月从湖南长沙参军的。到新疆后,分到二十二兵团直属政
      治处任见习干事。兵直政治处在石河子老街,和陶峙岳司令员住处是邻居,相隔
      二十多米。
      
          有一次,陶司令员说要培养一批女拖拉机手,吸引内地更多的女同志来建设
      新疆,把新疆建设得和苏联一样的机械化大农业。刘功辉的志愿不是开拖拉机,
      是想当会计,也是一次偶然机会从报纸上看到张迪源开着拖拉机的巨幅照片,觉
      得很神气,改变了她的初衷。当她听了陶司令员的谈话后,非常高兴,说她也去
      开拖拉机,终于得到了陶司令员的准许。1951年8 月,王震司令员决定组建第一
      批机械化军垦农场,其中,有乌鲁木齐梧桐窝子八一农场,即现在农六师一○二
      团场,步兵第六师机械化农场,即现在农八师石河子总场。刘功辉被批准去学开
      拖拉机,感到十分幸运和自豪。那时,从兵团机关抽调学开拖拉机的三位湘女是
      :兵团宣传部的唐万鹏,兵团文工团的晏一民和刘功辉。她们三位湘女都是大个
      头,身强力壮,敢和男同志试比高低。刘功辉和唐万鹏背着背包,奔赴老鸦窝拖
      拉机队报到——晏一民晚到几天,为开拖拉机,刘功辉自愿从副排级干部待遇降
      为战士级。在大戈壁滩上开荒,女同志的确困难很多,没有厕所又没有树,解大
      小便很不方便,有时要跑到很远有渠沟的地方去解手,这样很影响工作。为了多
      开荒不影响工作,我们在拖拉机后面拉块布挡住解手,有男同志在附近还有点不
      好意思。那时一个班要干十五到十六个小时,下班后要交接班,保养机车和做下
      一个班的准备工作。开荒回来,每个人身上脸上的灰有铜钱那么厚,身上脸上全
      都是黑的,只有牙齿是白的,所以别人笑我们是“黑人牙膏”。
      
          我五五年结婚,五六年怀第一个孩子时,怕影响工作,我不想要,为了能流
      产,就不顾一切地干重体力活,但孩子还是没有弄掉。没有想到,我从广西军政
      大学毕业后来新疆工作的爱人在我五七年即将分娩时,因公牺牲了。可能是我过
      于伤心的缘故,我的第一个孩子生下来十七天就夭折了……
      
          我开拖拉机直到1977年,光为了制服干旱、风沙和盐碱,我就不知道拉了多
      少沙土。后来,开不动了,只好去砖瓦厂。现在头发也白了,眼也花了,腰也弯
      了,什么苦也吃过了,风风雨雨,忙忙碌碌,水里泥里,风里浪里,一辈子转眼
      间就过去了,唉!你看,说了这么多,怪沉重的,我给你唱一首叫《拖拉机》的
      歌吧!
      
          拖拉机,拖拉机,是我心爱的好伙计。
      
          驾你开垦万亩地,我俩一同把功立。
      
          拖拉机,拖拉机,是我心爱的好伙计。
      
          干活质量争第一,
      
          我俩一同创奇迹。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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