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梅从深圳回北京后,不久把弟弟桩也招了去。桩在老家没正经事干,成天和人
      放话斗狠。谁的话也不听,就服梅。父母离世早,梅从小把桩拉扯大。原先钢子有
      点怵他。在老家时,那天看钢子和梅结婚照,夫妇俩因当初谁追谁争了起来,声音
      一高,把住隔壁房的桩招了过来。桩往门前一堵,拳头杵着腰眼,不吭声,拿眼狠
      狠瞪他。钢子立马妥协,嘻嘻哈哈承认是自己先追。桩上北京时,我已回家二年多。
      听说梅招他去,料定钢子今后得按作息时间出入,再也当不成快乐单身汉了。
      
        这之前,钢子过得很滋润,身边不缺女人。桥隔三差五领几个年轻陌生面孔来。
      钢子敷衍几句,使个眼色,桥就撤了,留下个把陪钢子整夜听音乐喝红酒谈人生。
      事后钢子讥讽桥,尽领些歪瓜裂枣来,长相身段没一个胜过我老婆。
      
        钢子说这话时,正处在创业初期。我来之前,聘了一位女文员,比我早到一天,
      长得特难看。后随着摊子铺大,流水般招了一批又一批,就没一个五官端正的。我
      半玩笑半牢骚对钢子说,你不缺女人,也得替哥们着想,弄个把长得象样的,坐对
      面养养眼也好啊。钢子说不行,影响工作效率,不会不明白吧。我承认他的话不无
      道理,可心里还是有点郁闷。
      
        当时钢子租住在蔚秀园一家私宅里。那是座四合院,庭院宽敞,环境清幽。院
      内老槐树枝叶茂盛,郁郁葱葱。阳光从叶隙间射下来,给地面铺张好看的网。有时
      网随风动,会摇晃出许多有趣图案。座北朝南一溜三间由房东夫妇自住。男的是北
      大电工,周末上学三跳舞时总能遇上。他舞跳得好,尤其快三,搂着舞伴长发飘飘
      满埸飞。钢子住房东对面,也三间。西边小间是卧室,大间办公,摆了几张桌子和
      文具。
      
        当晚我睡东面小间,和他十岁儿子同睡地面凉席。和孩子聊了一会,正打算睡,
      孩子突然问我,叔叔,你说我爸妈会离婚吗?我一惊,望着孩子担惊受怕模样,心
      里有点难过。我说不会。我和你爸妈好朋友,了解他们,一定不会离婚。随后他告
      诉我,今天早上他爸妈吵架,为了一个外地女人。这女人后来我见过,名叫肖月。
      她和钢子合作关系,主要跑外围,上企业拉报告文学吃提成。有天在她家吃饭时,
      我还和一位陌生男人较上了劲。
      
        这晚我一夜没合眼,脑子里乱哄哄的,一会想这一会想那。想起妻子幽怨眼神,
      想起追求了那么久,说丢下就丢下了的文学。想到这次来北京,不知能干出什么名
      堂,会有什么发展,心里一点底也没有。
      
        早餐吃的是方便面,散装便宜那种。钢子说早上凑合,中午晚上去学校吃。我
      管你三天饭,以后自行其便,我不管那些娘们的事。钢子做事有章法,桥归桥路归
      路,我喜欢这样。来京前,说好了待遇,工资加奖金,外加稿费。至于干什么工作,
      电话里没细说,只告诉我正举办散文大赛,开展《我的家园》有奖征文活动。已收
      到不少稿件,还在陆续寄来。我看见有几袋歪在桌边,上面印有邮局字样。钢子的
      办公条件与活动规模形成极大反差,启动这样一个大项目,别说二个月搞定全部活
      动,就是读那些龙飞凤舞的百家字,沙里淘金弄几十篇象样文章,编成一本书,怕
      也不能够。
      
        这你就不懂了,钢子说,我手上现有二套人马。北大中文系学生拿去初审,国
      内十来位大编辑二审。当然得给钱,没钱谁肯白干。三审由我定,文章数字上把把
      关,每篇不得超过二千字。别他妈我掏腰包,给他一人吹喇叭。
      
        钢子这方面很精。后来我看到,便是作者拉来的有偿报告文学,只要篇幅长了,
      他不管内容脱不脱节,闷着头大刀阔斧砍文字。发表后作者找他理论,他说你找蝉
      主任,他负责处理稿件。头一回,我被搞了个措手不及,事后找他理论。他说喝酒
      喝酒别生气,我自罚一杯行了吧。他拍拍我肩,老蝉哪,以后这种事还会有,要学
      会为领导分忧嘛。
      
        自那以后,凡有作者找来,我都会让他心平气和走人。要么指出内容重复,要
      么说文字拖沓唠唠叨叨。遇上个把纠缠不清的,我就跟他大谈理论,玄乎一通把他
      弄晕走人。至于内容脱节,那是电脑犯的错。您也听说那笑话吧,有位作者写的明
      明是射击二字,经电脑一弄,发表出来却成了射精。来者哈哈一乐,牢骚也就去了
      大半。
      
        这次活动,是钢子一人挑起,费用由他出。包括各大报发消息、编审费、出书
      费、奖金;北戴河颁奖与会者三天吃住,全他一人承担。而参赛者,不用交任何费
      用。我纳闷,这分明是赔本买卖。钢子这么精明的人,怎会干这种傻瓜也不干的事。
      
        这你又不懂了。钢子说,去年我和几位同学,合作出了几本有偿报告文学,赚
      了点钱。那几头猪,把钱投到家庭建设上,一心过小日子去了。我不!我拿来搞这
      次活动。看似赔本,其实一本万利。
      
        想想,后面会产生什么效应吧。获了奖的,自然乐疯了。好事凭空砸头上,破
      文章上书扬了名,又有奖金拿,免费北戴河旅游几天,心里什么感受就不用说了。
      全他妈托我的福!那些没获奖的,正瞪大眼看北戴河,见颁奖是真的,心里就信了
      大半。我再给每位参赛者安个荣誉奖头衔,也发纪念奖品,把他们名字挂书后面。
      你想,他们能不认我,能不买书吗。有的人写一辈子,名字也未必变成铅字。是我
      成全他们,圆了他们的梦!
      
        后来事情发展,证明钢子判断基本正确。随着时间推移,他设计的这块蛋糕越
      做越大。那时钢子手里有两枚公章,一枚调查中心文学研究部,一枚调查中心社会
      研究部。挂靠在一单位名下。他担任二个部老总,委派老宽当社研部副主任,我当
      文研部副主任。
      
        钢子接着说,不对,我眼光怎会盯着卖书那几个小钱。那只是序幕,重头戏在
      后面。获奖作品出书面世后,立即给作者发函,大面积招收创作员。
      
        想想吧,如果招来十万,每年让创作员换证这一项,就赚他妈几十万。这还是
      小头,这块资源大得很,就看怎么弄。这块由你负责,起草一篇类似号角的文章。
      首先得让他们激动起来,让他们意识到,自己就是明天的文坛新星。这样他们才会
      有神圣感,才会更把自己当回事。
      
        你还得弄个会员章程,设计一份表格。上面要有性别、年龄、学历、创作成绩、
      字迹工整一类内容,弄得象回事。留个栏目让他们写几句自鸣得意的话,谈谈对文
      学的理解和看法。
      
        收钱发证后,你再负责编个文学刊物。名字我早想好了,就叫作家摇篮。给那
      些长梦不醒的未来作家们,提供个园梦埸所。这些事办好了,以后就等钱找上门吧。
      搞几次活动,象割韭菜那样,全国东西南北轮番收割。
      
        听钢子一席话,我矛塞顿开,对他刮目相看。这个人了不得,胸中有丘壑,心
      里有章程,迟早能干出一番事业。跟他干,算跟对人了。这次来北京,也许是我人
      生一个重大转折。
      
        钢子说,这三天你到处转转,熟悉一下环境。上午去魏公庄买辆二手车,今后
      吃饭洗澡娱乐都去北大。校园太大,用脚量费时间。住宿给你安排好了,胡同口第
      二家,与杨合住一间。他告诉我杨原是大二学生,去年因故被校方劝退。现在给他
      打工,比我早到十天。
      
        杨是我见过漂民中最闷的。整天没几句话,难得笑。个头不高,戴副厚眼镜。
      脸小小的,一巴掌能盖住。不抽烟不喝酒,砖块枕头,每餐只买一素菜。钢子高兴
      时请员工上餐馆,他都推掉。在我记忆里只去过一次,那次是在畅春园酒楼,我头
      一回喝醉那天。
      
        和他同居一室,实在无味。几个月下来,我把自己谈了个透,可连他是哪里人,
      也没从他嘴里掏出。那次我买个枕头送他,想和他拉近关系。他坚决不收,后见推
      不掉,纠缠店家三晚把枕头退了,钱放我枕边谢谢也没一声。对单位同事年龄偏大
      的,一律称老师,对钢子也如此。最初听他喊我老师,心里挺受用。久了就觉得像
      是讥讽,反衬出他内心那份孤傲。
      
        杨日常工作主要跑邮局,进出邮件由他负责。闲时就抄信封,这是个枯燥而又
      永远做不完的工作。项目是否赚钱,得看发出信函多少,还得看收信者作何反应。
      信封大头由北大学生拿下,抄一个五分钱。往食堂广告栏贴张启事,不出半天应招
      者便络绎不绝。
      
        钢子不愿见员工有闲着时候,吩咐有空就抄信封。他不抄别人没想法,他是老
      板。老宽抄而我不抄,他们想法就多了去,不用说看表情就知道。这些同事,全是
      学生出身的漂民,都有那么一两把刷子,有朝气更有傲气。凭什么我抄你不抄,你
      不也是打工的。仅凭和老板同乡,就非得装出高我们一头的样子么?
      
        其实,他们误解了我。我不抄,是因内心还留有一份骄傲。我与钢子是因文学
      相识相知,我上北京也是他再三请来的。单论文学,我压根瞧他不起。给别人打工,
      抄不抄信封得看我心情。给他抄永远没门,我宁可立马走人。但有一次,我还是犹
      犹豫豫抄了。那时钢子摊子已铺大,搬到小楼,三小间一大间。电脑、资料、钢子
      各占一小间,大间放了八张桌子,同事们都在这办公。
      
        那天,他们伏案疾书,抄得不亦乐乎,笔下沙沙声如静夜蚕啮桑叶密密麻麻。
      我闲着无事也无聊,见他们如此投入有所感慨,便打开录音,放盘邓丽君为他们解
      解乏。歌声响起,他们先后撩起眼皮闪我一眼,那是些激愤深刻的眼神。我天生喜
      欢对抗,索性放开喉咙唱起来,给他们再添加点难受。
      
        许是声音惊动了钢子,他打开房门扫了几眼。目光在我脸上多停留了那么一下,
      立即跳开。就那么飞快一下,我捕捉到了藏在他复杂眼神里的些微不满。我想和他
      对视,让眼神告诉他点什么,可他没让我如愿。他转回去,复又从里面出来,手里
      拿支水笔,说我也放松放松,换换脑子。他拿过一迭空白信封,一心一意抄起来,
      并不看我。那些漂们似乎得着了额外奖金,纷纷对他报以笑脸,眼神里感激多于赞
      许。我懒得睬他,知道他玩什么把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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