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娘们
      
        小镇上的人和乡下的人都把住在镇子里的人称为" 街上人" 。" 街上人" ,对
      居住在镇子里的人来说是一种荣耀,一种自得;于乡下人来说就是一种景仰,一种
      可望难可及的向往。街上人与乡下人是不同的。尤其街上的娘们那就与乡里的女人
      更是不同了。
      
        民国二十五年,有个叫花京凤的女人,从乡下来的,人长得可丰润漂亮了。有
      人说她曾是某乡长的二房,如今单过了。
      
        花京凤来她租了我家对面的一间小铺子,开起了一个小杂货店。卖点油盐酱醋
      糖果鸡蛋的。闲暇时就同街坊姑嫂们以及一些自由女士们打打圈会,玩玩牌。这些
      街坊女人们穿的多是绫罗绸缎,戴的是金玉首饰。相形之下京凤就见朴实得多了。
      
        牌桌上那叫花马的女人,还有那叫白马的女人,还有叫柯马的女人。她们都是
      牌技精湛出手大方。这些女人为什么都叫马。原来那只是街上的闲汉们给她们取的
      绰号。从中也就晓得了她们的身份,都是给男人当马骑的妓女。还有那个叫卷毛马
      的女人,是个有着青油油浓密头发的女人,男人们还说她不但身子白嫩那里的毛发
      更是又多又卷卷的,所以就叫了她卷毛马。卷毛马她性格倒也是豪爽,看得开,干
      了这一行倒也不在乎,很是敬业的。因为胴体白如雪脂,又细滑又鲜嫩,软噜噜的。
      睡在簟子上那肉都会从簟子缝里漏出来。硬是那杨贵妃一般,或许还强些,爱她的
      男人还送了她一个别号叫“病贵妃”,可不是生病的贵妃。《水浒》上不是也有“
      病大虫”杨雄么?那就是赛过老虎了,这“病贵妃”也就是赛过杨贵妃的意思了。
      爱慕她肉色和卷毛的男人多,往往每夜她都有客。
      
        “杠!哈哈,杠上生花,我和拉!”那叫白马的白琼花大笑起来。
      
        白琼花姓白,人也生得白,她也是镇里男人喜欢去寻问的女人。
      
        哗啦啦,哗啦啦,又是一圈。
      
        “自摸!海!我和罗,门清,老少配。加一番。”
      
        这次得意的是花马,花如春。她人生得并没有花容月貌,可偏姓了个花。身段
      子倒是惹火,高耸的双乳滚圆的大腿细细的柳腰。人也有那辣辣的野性。那些喜欢
      丰满野性的男人都愿意去找她消火。
      
        “你呀,就是喜欢老少配。那些老东西也是喜欢寻你,所以打牌也是老少配。”
      
        柯马柯薇薇不无揶喻地嘲笑她的伙伴。
      
        在这些风尘女子面前,京凤显得有些土俗落伍了。她新开的小小店子连个名号
      都没有的,生意自然清淡之极。连母女俩糊个口都有见窘迫。
      
        牌友中就有人劝她道:“我说凤嫂儿呀,这人活在世上不就是为了个吃穿吗?
      你何必苦了自家,有上好的本钱不晓得拿去换银子花。”
      
        又有的说:“是呀,你比我们都漂亮,看这肉色又好,哪个男人见了不滴口水
      的呀。你如果做这一行,那价就比我们高多了呵。”
      
        “嘻嘻,凤姐,你千万别来,你一入这行我们的生意就要少了。男人可都要给
      你勾了去,那我们吃什么?喝西北风去?”
      
        “你呀,来吧。不出半年,包你是穿金戴银吃香喝辣。”
      
        “女人就是要有特色,象我,毛儿多又卷,也是特色。你不晓得,我那里可是
      迷倒了好多的男人呢。有个富佬为了想买我那儿的一束毛,他愿出十大洋,是袁大
      头,小脑壳光洋都不要。”
      
        卷毛马并不姓全,姓乌,叫乌水蓉。接着她眉色飞舞的讲起了自己风尘中的色
      财运:
      
        “去年春上的一天下午,我正在吊楼上闲坐,看那江上的商船。我在想昨日里
      算命的屈半仙讲我今年是本命年,腰上要束条红腰带,身穿红短裤就会有财运的。
      不晓得这屈半仙讲的准不准。这商船上若多的富商有谁又能看上我哩,如果旁上了
      一个阔绰富商,屈半仙的话恐怕真能兑现也难讲。早上还真特地找了根红丝带在腰
      上捆了哩。
      
        我正在呆呆的想,真有那事,果然来客了。进来的是一个北佬,四十四五了吧。
      一身绸缎,一看就是个商人。他讲是做桐油生意的。他后边还跟了个佣跟子,手上
      提了个包袱。他一进门就拱手问:你可是全小姐?
      
        我说:不是,我不是全小姐,你找错人了。
      
        他又问:你可是卷毛马?卷小姐?
      
        我都笑了,什么全小姐。我不姓全。我姓乌。那卷毛马倒是本小姐的雅号。
      
        那人连连拽脑壳说:对对对,我就寻访卷毛马小姐。是朋友盐商栾大老板介绍
      的。他讲你那里好有特色,我是慕名而来寻芳啊,望小姐接纳。
      
        我们这一行只要有银子就没得不接纳的。我们进了房,他的佣跟子也进了房。
      我还没问他做什么。那佣跟子却解开包袱在我的床上放了一个枕头。床上铺了一面
      锦丝缎面。
      
        我恼了,就讲你敢嫌本小姐床上不干净?那商人连着朝我赔不是。他说哪里敢。
      只是我有这个习惯,自家的枕头睡得稳些;铺了垫缎是为了同你好好玩儿玩儿。
      
        他那枕头垫起来软软的嗦嗦的响,怪舒服的。不晓得是什么物件充的,反正比
      我们的荞麦壳壳枕头有味多了。这北佬会享受。我们脱光了衣服,原来他上了床先
      是要耍我的卷毛发儿。一看我的那卷毛发儿他就禁不住大声喝采。好卷毛!好卷毛!
      难得!难得!捋了又捋,抹了抹。爱不释手。玩得够了他掏出剪刀出来就要剪,我
      哪就给他剃了去?他就讲,莫忙,我会给你钱的。
      
        怪了!这里卷毛发儿还能卖钱?我觉得有味,就问他给多少钱?
      
        那老色鬼讲:我嫖女人就是想玩玩她们的毛发。女人我自己屋里就有七八个。
      也玩的够了的。可是我天生一个小嗜好,也是爱好吧。那就是爱你们女人的这毛发
      发儿。我屋里的娘儿们每三个月我就剪她们一次。加上我经商走南闯北每到一个地
      方爱的也就是逛那里的青楼花院,玩的是各地的女人,当然更是为了剪她们的毛发。
      我把这各色南北女人的毛发收集起来了就充了这个枕头儿。你看二十多年了我就收
      集了这一枕头儿。夜里垫了睡觉又软和又稳心,还能养性。这是我的健身秘方。我
      剪一个女人的毛发除了嫖宿钱在外,会另给她五吊大钱的。
      
        想不到世界上还有这种怪嗜好的男人。这个死砍脑壳的淫贼害得我睡在了别人
      女人的毛发上。悖时悖时,呸!
      
        不过我存了个心。他们做生意的人不是总爱讨价还价的么。我也要做盘生意人
      了。
      
        我说:‘五吊钱?回去剃你的婆娘的毛发去吧。’
      
        ‘那就一块大洋。’
      
        ‘不——行。’
      
        ‘两块大洋!’
      
        ‘你看我这是什么毛发?’
      
        ‘五块!!’
      
        ‘又长又卷,你见过有第二个没有?’
      
        他扯直一根拃了一下,噢,摇了脑壳讲:‘这倒是还没见过。’
      
        ‘晓得就得了,不是我爹娘生不出我,不是我本小姐生不出这毛发!本小姐这
      毛发可是积了二十四年了,不是没人识宝,去年就有个老相好的想要,他出了……
      ’
      
        我还没讲出口,那油商老板就狠了劲喊:‘我给八块!’
      
        ‘他可是出了十块哟。’
      
        ‘十块就十块!!你这美人坯子呵,你这宝毛,我算服了你,我也是爱这话儿
      心切的话,活见得让你宰一刀也算了。’
      
        ‘要袁大头的,不要小脑壳的。’
      
        ‘得嘞。可有个条件!明年你这毛发也得给我剪,中途不准卖给别人。还是这
      个价,我一年来剃一次。短了我可就不要了。’
      
        那男人剪下一束毛发后拿了在手里是兴头得鼻涕眼泪都出来了。他讲这个不再
      充到枕头里去,要留着做念心儿。讲得我心里倒有好些动动的了。讲起他来是好色
      作孽,对这种看得起我们女人身上物的情,实在也还是动了我的心的。
      
        姐妹们呀,你们算算看:一块大洋买三担谷,十块大洋可是三十担谷。一亩上
      好的肥田一年才打个五担谷。我这一束毛发就值了六亩好田一年的收成。我这可是
      六亩良田肥地哪!嘻嘻!”
      
        卷毛马得意的笑了,说屈半仙真是个半仙,算得准。红丝带一捆当天就来财了,
      如果再穿了红短裤的话,我绝对会成了富婆了的。哎呀呀,可惜了。
      
        末了,她还说:“凤姐你的美,美得有韵。就是特色,肯定会迷倒那些色鬼们
      的。”
      
        大家你一言我一句地游说着京凤。见京凤面有难色,似难以下决心落水。便有
      姐妹怂恿道:“哎哟,还想甚么呀。如今这世道是笑贫不笑娼。我们走出去哪里不
      比人家光鲜?那么穷困的过生活倒还不如我们这么快活的过日子。”
      
        “你们这日子当真是过得蛮快活么?”京凤忍不住认真地问她们一句。
      
        “快活,快活,是快活呀。有吃的有耍的,哪还不快活。”
      
        “是呀,别说男人耍我们姐妹,我还是在耍他们呢。耍了他,他还得给我钱。
      你只要这么想就好了。”
      
        白马、花马、科马还有卷毛马一齐上马的来劝京凤入道。京凤最后笑笑说:
      “萝卜白菜各人所爱。我只想过点清淡的苦日子。可能我也只有这个命。可是日后
      老来的岁月你们想了没有?”
      
        风尘姐妹们都为她啧啧婉惜不已。说是蚀了一块“潇湘名妓”的好料子。又都
      说这年月里,做女人的还想什么老来日哟。且顾当前吧。当然,卷毛马这下又得了
      第三个外号,叫做“六亩肥田”。
      
        从此,京凤不怎么再多同她们往来。因为她们是明目张旗的青楼女人。她不想
      落入她们这一行。
      
        京凤有时打牌也只是同铁匠的女儿李一顺、戏院子里的名角江边花,信差字泼
      老婆,钟大户的小妾怀玉,还有腊烛商武得富的大老婆秋瓜婆以及屠夫的妻子间红
      等女人们玩上几圈。这屠夫的妻子间红呀,牌瘾极重的。别人没来邀请她时,她就
      邀别人到自己家里来。她会叫丫头用一个大碟子装上几吊钱端了上桌,供来客作赌
      资用。街坊姐妹们自然是喜不自胜。背里都说是箕东家的石灰闹东家的鱼仔。间红
      却只要图个快活,才不在乎钱是哪个出的哩。
      
        这些女人倒也大都是良家女人。怀玉原是钟大户家的丫头,跟了四五年,人长
      得漂亮又低眉顺眼的。这钟大户是对河乡里人,他在乡下里积的祖产良田几百亩,
      旱土山埸几千亩。有钱了他倒晓得跑到街上来买了一座大房子住下当街上人,享享
      街上人的福。带了一个佣人和一个小丫头。小丫头就是怀玉,来时才十四岁,很本
      份又乖巧。深得这钟老头喜爱。在主人婆娘十几年还没生出个一男半女来的情况下
      便很自然而然地被主人扶了正作了妾。怀玉在做了妾之后倒也还能克勤克佥,谨小
      慎微。也不同大娘子争宠。她住在偏房里仍是那么简朴。她的被褥是有两套的。一
      套是粗棉家织布,另一套是绸缎面子细布里子,上好的新棉垫褥。平时她自己就盖
      粗布被褥。如果那晚老头子来过夜了,她就会铺上崭新的薰了香的绸缎被褥。尽心
      地侍候老爷。她虽然不争宠,可老爷子就是爱往她屋里拱。那大婆子生性疾妒竟把
      自己活活给气死了。这事本来街坊也并不十分地知道的。是她那老丈夫在哭丧时哭
      诉出来的。他在棺材前一泡鼻涕一把眼泪地诉道:
      
        “他大阿妈也,你也实在是哦。怀玉跟了你几多年,侍候你汤汤水水哪点不周
      全?我把她收了房唛也是为了你好啊。你就不所喜了。她不收房别个也要来的啊,
      别个来了不让你,同你争和你吵,你又有什么好……怀玉本份听话你也不容她。自
      家要怄闷气。那天吃饭我给她夹点菜你就罢筷子……;那天我出去吃酒得了两个饼
      回来,我先递了一个给怀玉,你又恼了气。一夜都没睡,同我吵同我闹。你这是何
      苦咧,伤肝又伤肺啊……我的大阿妈耶我的妻啊——她生了个小娃崽长得圆方又伦
      干,听话又好带。你也不所喜。今天骂桌凳明天骂鸡狗。搞得一家不安生,你还不
      是自家气自家。怀玉不同你吵不和你闹。处处就着你,家丑不让外人知,你就自家
      沤闷气。还不准我去同她睡。你晓不晓得有个短周瑜,他是气死的啊,你作甚也走
      他这路罗……”
      
        听得街坊们都好笑。都道这大娘子忒小器。
      
        字泼老婆虽然也是为妓的,但她不外出滥卖。只在家里接客,而且她的客是有
      选择的也较为固定的几个常客。这是界首古镇的另一道风景。她们不同于青楼女子
      明码标价卖身。她们风韵漂亮,也不愁吃穿,她们只是开辟第二职业而已。这样的
      女人也不在少数。她们是商业发达交道通衢之地的附属产物。南来北往的商客,上
      下江南的水手都是她们服务的对象,但她们的对象和嫖友多是常客熟人,相对固定
      的。有的还泡成了情人或外室。这些常走动的男人们只要一到了镇里来便直经去找
      了自己的相好下塌。他们带来的多是礼物而非嫖资。这见面的情礼有轻有重。女人
      也不计较。全看心上的男人近来发达状况何如。发达了男人会把大把的金银玉器玳
      瑁宝石往心爱的女人身上缠。这是男人发达成功时最先要寻示的地方。如果运气不
      济落魄时,女人也不会嫌弃他。仍就用自己温香软玉的身子暖和着那落魄男人蹇冷
      的心。软语慰贴着他说总会有发达的那一天的。供这男人玩了吃了,甚至还会送他
      些盘缠。这男人于是就发了狠心,不搞出点头脸,不挣上点银子誓不来见。于是这
      男人一去豁了命的干。或有成功得意满载而归便来报答贴心知己的;也有出去急功
      近利想早日回报红颜期望而又偏偏百事不成的,便少不了铤而走险,以致杀人越货
      而身丧外乡的。反正有了女人,尤其是有了多媚多情用情的女人后,世上便多生出
      了许许多多的故事来。这界首镇便是一个制造故事的最佳策源地。
      
        字泼老婆的美也是数一数二的,是那么一种温情的小娘子的柔美。没有那些专
      职风尘女杀手那么的滥和辣。所以很得那些有身份的年纪大的富户的怜爱。于是她
      就把那富户口袋里的银子掏了过来,却花在了那身强力壮血气方刚却还穷蹇的青年
      水手身上。因为她生性护弱向善。老财们身子空弱,她用肉身护养着他,让他树立
      信心再展雄风;小伙子身子强壮却钱包瘦弱。她便用私房的钱扶助他。帮他一把年
      轻人或许会有发达的一天的。
      
        江边花是戏院子里的青衣,为人快活豪爽,挣了钱就花,而且舍得花在男人身
      上。只要她喜欢的男人,她都会毫不吝惜地把全情倾在他身上。把钱花在他身上。
      火烘烘热辣辣,疾风暴雨般的罩下去。哪个男人如果没点豪气也还真是消受不了哩。
      她还很有心得地告诉姐妹们:什么叫爱情?现在时髦爱情。告诉你,爱情就是你把
      大把的钱全花在那男人身上也不心痛,这就叫爱情!
      
        这些女人们为了钱但也并不是唯财是图。其中为情的或许还更多一些。她们的
      心地并不坏,也没专门要寻思与孔孟之道作坚决的斗争。她们只是想要自己的心身
      快活。让自己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白日里她们都干着自己的活儿,或聚在一块儿
      消闲的聊着天儿。所以打麻将也是她们常时的消遣。
      
      
         --------
        虹桥书吧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下一页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