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儿战争

场景10产后的烦恼年轻的女人推着婴儿车，慢慢地走在人行道上，里面放着4 个星期大的婴儿。全新、闪亮且昂贵的婴儿车慢慢地滑动着。女人在怀孕的时候曾经非常期望这一天的来临，而且在厨房里把婴儿车前前后后地推了好几次，想像孩子在车上回头看她的样子。她笑了。这让她感觉仿佛又回到五岁的那年，她将娃娃和泰迪熊分出来，放在有着闪亮黑色把柄的红紫色婴儿推车里，在花园里玩耍着。今天年轻女人之所以出来走走，是因为她想这样做会让自己感觉舒服一些。但到目前为止，毫无效果。事实上，此时此刻似乎没有什么事可以让她感觉好一点。她不只感到有一点点悲惨而已，她感到的是锥心刺骨的绝望。这股绝望让她想对从身边经过的、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哭出来——当然她没有这么做。相反，她直直地瞪着前方，紧抓着婴儿车的把手，继续走着。她不确定自己要去哪里，有点犹豫地转身进入蔬果商店，站着、凝视着前方一排排五颜六色的蔬果。如果是在生产前，她会很轻快地走进去，用手掂一下重量，装满几个袋子，然后将一个星期的蔬果全装进购物篮里。但是，现在她甚至不能决定要买哪一种苹果。是绿色清脆的“青龙”，还是“富士”呢？即使是很简单的事情，要做决定对她来说也变得几乎不可能了。她的思考慢得就快要完全停止。她站了一会儿，也许更久些，就像瘫痪了一般，然后才意识到好像有人推她的背，一个声音传来，“抱歉，借过一下”。她闪了一下，把婴儿车调头，走出了商店。那个早上似乎显得格外困难。女人很早就因胃绞痛和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而醒来。女人的第一个本能反应是：想蜷成一团且整天都赖在床上。她被自己说服了，想着如果能有一天好好地睡上一觉也许会比较好。但是很快地，她的胃和胀满的膀胱迫使她起床。在去厕所的途中，她经过婴儿床，看了一下熟睡中的孩子。她的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也许孩子再也不会醒来了。也许这会是最好的一件事——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但是，这时小宝宝翻身了，踢着抓着。孩子的妈妈一动也不动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弯身向前把孩子抱起来。下楼后，她开始喂奶。找到了遥控器后，打开了电视。她瞪着屏幕，茫然不知所措，在屏幕前一股强烈的悲伤感淹没了她，女人开始哭了起来。刚开始的时候，她默默地控制着哭声，但不一会儿就放声大哭。小宝宝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放开乳头，也开始哭了起来。女人把孩子放到身旁的沙发上，用手背擦了擦如泉水般涌出的泪水。为什么她的感觉是这样？为什么她觉得这么糟糕？她只知道从生产后这个感觉就开始了。生产的痛苦超乎她的想像。她想跟来访者谈谈这个经验，但随之就吞到肚子里了。因为每个人都太关心这个孩子了。在头几天里她觉得有点麻木、疏离，好像跟身边的每一件东西都分开了。无论她多尽力，但都对那个伏在胸上的小小幼儿没有感觉。女人很少看他，看的时候也像是正盯着一个外星人，仿佛他跟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女人不相信自己真的是他的妈妈。访客来来去去，不断地跟她说她很幸运生了一个美丽的宝宝，但是她一点也不觉得幸运。她觉得自己完全无法应付，好像事情再也不会恢复正常了。她的伴侣很能体谅。在生产的时候就在产房里陪她经历催生的阶段，说一些鼓励的话。男人的情绪随着生产过程而升高。之后，他抱着新生儿骄傲地转了一圈，好像是在炫耀战利品。女人这时惟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睡觉。回到家以后，她的孤独感更加深了。就像形成了一道玻璃墙般，她只能被监禁在自己无声的梦魇里。当儿子才6 天大的时候，她的伴侣到国外出公差，这是早就计划好的。男人不想去，但是别无选择。在他收行李的时候，女人抱着睡着的孩子跟随着他晃来晃去，从这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她很想叫男人不要去，但是没有这么做。此外，她知道男人不可能不去的。他们两个都明白，这趟旅行是男人第一次有机会证明自己最近被升职是应得的。他绝不可能在家里陪着她。男人的加薪对两人的未来计划很重要。即使如此，当男人轻轻地向她吻别，还答应每天晚上都会打电话回家时，她还是没有办法直视他。男人离开以后，她越来越陷入绝望中。疲倦侵袭着她。她开始整天都穿着睡袍，似乎没有什么理由需要换衣服——洗澡、刷牙或梳头。即使是很小的事情也击败了她。她几乎没有办法喂奶或为宝宝换干净的尿布。在这些动作中，事情会渗透到意识中困扰她，她会为房子里的一团乱感到生气。她好几个小时都坐着，盯着孩子在婴儿床里哭。孩子整个早上都在哭，她终于做了极大的努力决定带着他到商店里去，花了将近5 个小时才把自己和宝宝准备好出门。从商店回家的路上，她突然觉得脑袋很清醒。她现在知道：作为一个母亲，她是失败的，完全无法照顾儿子。没有她的话，孩子肯定会比较好。惟一的选择就是把他留给某个发现他的人，让对方好好照顾他，这是孩子应得的。然后自己的生活就能恢复正常了。她现在想做的事就是甩掉他。女人说服自己，这样做会让事情更好。她加快脚步——感到异常地兴奋。她开始想到几个抛弃儿子的方法。她正走在市中心繁忙的道路上，过了一会，就会到达对面的一个叉路。她的眼睛向前探寻停下来的地点，在石头路上把婴儿车调过头去。就像街上吵闹的车声穿过她的脑袋一样，她一直想着如果把车子推到路上应该会很容易。这似乎是一个完美的计划，多么简单，几分钟后就结束了。这是最好的，她再一次跟自己确认，对每个人都是最好的…… 回头再想起那时，她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让自己把婴儿车拉回来，就在最后一刻，安全地把婴儿车拉回了人行道。也许是直觉，也许是恐惧吧。事后她清楚地了解到，那一刻是病症的一个转折点。她走回家，一直提心吊胆的，直到下午晚一点的时候伴侣打电话回来。在一阵歇斯底里的哭声中，她决定告诉男人今天下午发生的事，以及他出门后自己所有的感受。女人感到放松的美好，能够跟某人谈论她的悲惨。而当她的伴侣把出差缩短了一个星期，赶在几个小时之后回来时，女人复元的漫漫长路才正要开始呢。从希波克拉提斯时代起，很多临床医生就曾经指出，刚生产不久的女性会有一种“困扰”。相同的困扰在不同的文化中都被描述过，显然它跨越了各种不同的社会族群。在现代工业社会中，大约有50% 的新妈妈会经历中等程度的情绪变化，这称之为“婴儿忧郁”（baby blue ），这个症状的高峰期约发生在生产后的3 ～5 五天左右，可能持续几个小时或几星期。经历婴儿忧郁的母亲通常都会悲伤、想哭泣、情绪化、易怒、疲劳，或者对婴儿、伴侣和其他家庭成员生气。无论如何，本场景中的女人经历的是比较严重的状况，我们称之为“产后忧郁症”。它发生在约10% 刚生产完的母亲身上，可能在生产后几个星期或甚至几个月发作，而且可能持续几周、几个月或甚至几年之久。有产后忧郁症的女性会有比较剧烈和紧张的感受，例如寂寞感、无力感、罪恶感和敏锐的害羞感。她们也会对新生婴儿产生敌意。在过去，产后忧郁症通常让母亲忽视、抛弃甚至杀了孩子。在19 世纪的英格兰，可能遭母亲杀害的婴儿弃尸的数字着实令人恐慌。如今，这样极端化的事情已经比较少见了。到底产后忧郁症是如何跟演化生物学中的父母亲行为扯上关系的呢？简单的解答是，这是女性“家庭计划”中的一部分，有些观点在我们讨论到压力与受孕计划的时候就已经提到了（其他的部分将于下一章再详细讨论）。家庭计划是自然淘汰让女性的情绪与心理判断她想要拥有多少孩子，以及要何时生、与谁生的一种策略。前面提到，一个女性的潜意识会致力于生下在她目前状况和环境下可获得最大利益的适当的孩子，而且让繁衍的目的能更加吻合她生命中的各种起起伏伏。因此，她身体内的化学物质会决定让她追求或不追求性、排卵或不排卵、让受精卵着床与否、是否要流产等等，只要这些事可以带来好处。最后，她会急着想看新生儿——或者不看。在生产后的几天或几个星期里，女性有最后的机会来评估她是否要试着抚养这个孩子。一旦女性开始投资了奶水、时间与精力给这个孩子，此事就会越来越不利于她自身的繁衍成果，因而让她企图抛弃这个孩子，并等到环境改善时再试。即使环境在怀孕初期时是不错的，在孩子出生后仍有可能恶化。在怀孕期的最后3 个月，母亲的心理通常会产生显著的变化。第一，是大家都知道的一段“筑巢” 时期——也就是强烈想为将出生的婴儿布置好环境的渴望。她也会经历一个对自己处境强烈再评估的阶段，特别是对她的伴侣、居住地点和大环境。这些阶段会让她们表现出担心、沮丧和易怒等情绪。此外，她可能会预测未来。这些阶段的出现主要是测试女性的处境、伴侣和其他的支持系统的讯号是否太微弱，以显示目前是不是生育的好时机。在这个时候，她所处环境的任何重大恶化都会导致明显的忧郁症状，以致她之后忽视、甚至拒绝新生儿的来临。产后忧郁症的出现给不太能确定自我处境的女性一次最后的机会控制自己的情况，在她全心投入抚养这个孩子前还能改变主意。在她将自己封闭起来并变得对孩子与伴侣更激进的同时，正是她在试探其伴侣共同抚养后代的极限。一份关于产后忧郁症的比较正式的研究报告显示，产后忧郁症可能出现在当女性从伴侣、朋友或更大的社会中得不到支持的时候。大环境的压力也是原因之一，但比起社会支持的缺乏，它造成的影响并没有那么明显。在前工业化的社会里，传统上会以仪式来表现出对于所有的新手妈妈的支持，这些具有特色的文化使得产后忧郁症的发生比例降低。当然，女性往往都能带着中低程度的“忧郁”通过怀孕期的最后3 个月和为人母亲的最初几个星期或几个月的。她们的身体毫无困难地就能决定此刻是否就是抚养孩子的最佳时机，而没有必要用产后忧郁症来测试她们支持孩子的极限。即使一个女性因充分怀疑自己的状况而变得沮丧，最后她往往还是会判定情况已经足够好了，而从沮丧中解脱出来，成为一个良好且细心的母亲。然而，如果她的测试结果失败，那么刚生完孩子的母亲可能会被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想要忽视、抛弃甚至杀死孩子——所侵袭。这种冲动在历史上处处可闻、广为人知，因此世界上的许多法律系统都承认、接受此种病症，认为女性可以不需要为她在产后这个阶段里可能发生的上述行为负责。在孩子出生后1 年之内，几乎每个杀婴案例都是出于母亲的产后忧郁症。在人类的历史上，杀婴行为直到现在都是一种母亲控制人口数的主要方式。在人类还处于打猎与采集生活的时候——也就是约15000 年前我们的祖先所过的生活——大约有7%的孩子是被母亲杀害的。即使在西方的工业社会里，直至今日杀婴也是一个很普遍的现象。世界卫生组织的资料显示，在19世纪末期的英国，这是“家庭计划” 中最普遍的一种。这样的行为不只人类才有。杀婴，就像其他的自然家庭计划的形式一样，早已经存在于哺乳类动物的祖先中，代代相传。任何养过像兔子和鼠类等宠物的人都知道，如果母兔或母鼠在产出后代后有压力，它有可能吃掉一些甚至整窝的幼子。这是一个关于适应不良的实验。它反应出母兔或母鼠的潜意识会决定在当下的环境里是否要养一窝的后代。而且有时候它会选择延迟繁衍，直到环境改善为止。患有产后忧郁症的女性的情况不一定是令人绝望的。每件事都是相对的。举例来说，在本场景中女人的日子没有很艰难。很多女性会在更糟的情况下尽力抚养孩子，也不一定会产生忧郁症。对每个女性而言，最重要的不是事情在绝对客观下进行得如何，而是它们为她带来多少利益。在这个场景中，女人的伴侣才刚刚升职，而且也许在几年后他们会达到梦想中的舒适状况。但是另外一种情形也可能发生。也许女人想确认的是，伴侣的升迁和经济的改善实际上并不会让自己有更多的时间可以独处，而男人对孩子的协助反而减少了。女人甚至可能要再确认，男人的新职位和增加的机会是否会导致外遇—— 这也许会发生在未来出差的时候。也许在她的内心深处，她害怕男人最终将抛弃自己与孩子。在她怀孕期间她的处境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而她还没有机会去判断新环境是否对她的未来有意义。因此，她的身体决定严格地测试她对抚养这个孩子的企图心有多强烈。她的身体严肃地质问，假如她不再持续现在的抚养，而等待下一个更好、更安全的时机，是否她长期的安全、健康和繁衍成果将会变得更好？最后，当她的处境和支持系统通过测验时，她就会选择继续抚养这个孩子——就像大多数的母亲一样。但是，本场景的女人从蔬果商店回家的途中，曾有那么一刻因为不想这么做而放开了婴儿车的把手。产后忧郁症、忧郁症、季节性忧郁症都已经被现代医学列为研究对象。上述列举的病症显示，我们的脑部意识不太能控制身体所引发的一些状况。最新出现关于忧郁症的解释是脑部某些部位的化学作用发生改变（例如，血清素减少）。这些体内产生的化学性变化要么是内部因素（像生产后）造成的，要么就是对应环境事件变化而产生的（例如冬天白昼变短或长期的压力）。不论它们的根源为何，脑中的变化会造成行为和模式全然改变，使人表现得跟平常个性大相径庭。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没有理由逼迫患者自己“咬紧牙关”或是“拉回自己”。那种触发忧郁症的脑中化学物质会妨碍患者的思考过程，因而使得他的想法和行为发生改变。只有两个方法可以改变患者的思考模式。一是使用抗忧郁药物来改变脑中的化学物质。另一个方法是找出引发身体改变脑中化学指示的环境因素。就季节性忧郁症来说，暴露在光亮中常常可以减轻症状。至于产后忧郁症，它强烈地需要来自伴侣、朋友，以及现代的社会服务的支持帮助。一旦她的身体接收到她将得到抚养孩子所需的支持的证明，她脑中的化学物质就会产生变化，而情绪和行为也将变得适合为人母亲。本场景中的女人在患上产后忧郁症之后的几年内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不得而知。很有可能的是，她成功地抚养了孩子，而且母子两人都因她的伴侣的新职位而得利。如果情况的确如此的话，那么当年她站在路边、用手抓回婴儿车把手的动作，就是一个正确的决定。怀孕期间环境发生的变化并不一定对她是有利的。她的伴侣有可能因为很少看到她或投向别的女人的怀抱，而有了另一番新眼界。所以女人的身体也许做了正确的决定——通过自我封闭测试出伴侣的支持。她的产后忧郁症对她而言是一个十分不愉快的经历，但这并不妨碍这个经验成为她的有利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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