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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谈佛法,近二、三百年来,书信格式末后语,大多祝颂对方什么什么安,因头情况、对象、阶层、关系的不同而有不同的祝颂语。好比官场上用春安或春祺。在我近年来的感觉,一律用“敬祝平安”四个字。人生最难得的是平安;学佛到了究竟,最难的也是平安;这个社会、世界也是如此。在政治哲学方面来说,几千年来,各种理论、各种主张,归纳起来不过八个字: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庙子上可以常看到这八个字,看起来古老而无意义!其实意义可大了!人类社会,不论任何地区,只要能做到“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没有天灾人祸,国家太平,人人平安;这就是大同世界,也是现实人间的极乐世界。 我们学佛学了半天,安心最难;除了成佛,没有人是心安的。在坐许多学佛的,老实问问自己的心安不安?每天拜佛打坐,心里不安到极点!而且拼命想求自己心安,此心却怎么都安不了。没有办法只好叫观音妈,观音妈不管你,阿弥陀佛也不理你。用功夫不是腿酸就是头痛,腰酸背疼,此心没有一刻平安。上次讲到“情牵万境,意起百思……皆是不能自安心耳”,就是最后这句话,大家最好能把这一段背诵起来。中国的佛法,尤其永明寿禅师在《宗镜录》上所讲的佛法,用高度的文学意境,淋漓尽致地把佛法的精神表达出来。 文学与佛法兴衰的关系 有一点青年同学也要留意,古文学意境美,白话文学到了艺术境界也一样的美,例如五代有名的白话诗: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 这是绝佳的白话诗,无法更改一个字。一篇文章不论白话、文言,达到了“艺”的境界就是特殊成就。所以古代武功练得好的叫武艺;文学好叫文艺。旧文学和新文学的艺术精神是相通的,把旧文学的艺术精神参通了,下笔写白话文,一样写出漂亮句子。记得小时候恰逢五四运动阶段,很兴奋地推开了旧文学,因为脑子装了太多旧东西,觉得讨厌,拼命学白话,曾经也背过白话《水浒传》,景阳岗武松打虎那一段,武松喝醉酒,气愤地手持棍棒,在月光下,把老虎当大猫一样耍。而我们最欣赏的是他描写李逵,手拿圆圆大大的板斧,脚穿八耳芒鞋,从黑森林中大大喇喇出来,我们脑子里马上浮现那幅画面。就这几句话,一点古文学境界都没有,没有什么“爱绳万结,条条而尽系情田”,可是写得好就是好。 因此连带提到,我们想研究中国佛学,乃至把佛学融会到心境上,文字工具非常重要。中国的佛经至少到目前为止,没有一本是用白话写的,然而时代的趋势,有人提议用白话写佛经,我非常反对,用白话一写,佛经就没有了。譬如佛有预言,翻译到中国的最后一部经典是《楞严经》,文辞藻丽,而佛法末期,《楞严经》先消失。毋庸讳言,清朝末年已有学者攻击《楞严经》是假的,我担心此事,因此把《楞严经》翻成白话,想把《楞严经》精神留住。不过,译成白话我也同样担心,因此在文后提上几个字:“白话出,楞严没;愿其不没,故作此说”,不得已而翻成白话。但我依然要劝人只能将白话本作为参考,到底译成白话不是楞严的本意。 玄奘法师对翻译经典有句名言:必须信、达、雅,三者兼顾,也就是信实、通达、雅致三个原则。佛经的文字翻译几乎做到了通达、雅致,然而能不能完全如佛当时所讲?是否能完整透彻地表达佛法之意,有问题。所以玄奘法师说,最好的翻译像母亲喂孩子吃奶一样,有十分之四的营养是自己吸收,剩下的才能喂给孩子,这说明佛经翻译能真实、通达到什么程度还是个问题。而根据中文翻译的英文佛经,问题更是大了,弄不好,这也是末法要开始的现象了。现在乃至白话写的佛法文章许多也是错误的一塌糊涂,有什么办法?这个时代的趋势,不是一人、两人的力量能够挽救的!开始不说,最重要的是鼓励大家,要深刻体会这些道理,不要听过后,书本一合,经典是经典,佛法是佛法,我还是我,那么,对于学佛没有用,听课也没有用,不要浪费时问。 挤在生死暗巷中的苦力 今为于生死长夜、无明尘劳、三界大梦之中,独觉悟人,割开爱网,欲透苦原,将求如来大寂灭乐者。 现在说到《华严经》的精神。永明寿禅师为什么人著作《宗镜录》呢?为一般在生死黑夜中的人。 “生死长夜”是一句成语,学古文的人顺手就能写出,用不着多费脑筋重新组织。然而用白话文又如何表达呢?再插一段题外话,过去的社会是六十年一个变化;之后三十年一世;现代的社会则是二、三年就有变化,大专青年跟小学生接触,沟通已有困难,小朋友看你已经老了,不要认为自己还年轻,一副前途无量、后途无穷的样子,再不努力,是前途有限,后退无路。 拿现代观念写“生死长夜”,会有理解上的隔阂,写“黑暗的生死道”还算是美!年轻人或可接受,否则他觉得你们这些拜佛的老头子、老太婆落伍。落伍者,该报销也!学佛学久了,千万不要变成年轻老太婆,要跟着时代走。“生死长夜”也就是生死的黑巷子,人在没有“了”、没有悟道以前,都在生生死死的黑巷子中转。 “无明尘劳”,古人用两层不同概念的名词组含成一句话,一看便懂,无需连接词或介词,因为介词已经存在意识里。好比小孩说:“妈妈面包”,妈妈一听就懂,小孩要面包,“我要吃”三个字省略了。 “无明”是佛学名词。有两个要点要注意,第-点,在生死的黑巷中,我们的情感、思想、妄想等念头,不知从何而来?往何处去?此谓无明,无明就是不知道、不明白的意思。第二点,凡夫众生在没有悟道以前,打坐修道,开眼、闭眼,都是靠外界的光明才能修行或看见东西,自性光明黑蒙蒙一片。真悟了道的人,能够不靠外界的光明,自性的灵光能照三千大千世界。那才是真明了。所以“无明”在理论上是不明白、迷糊的;在功夫上是在黑暗中,诸位做功夫,或打坐参禅、或念佛念得好,眼睛一闭就在生死长夜中滚,没有跳出无明。 “尘劳”也是佛学名词。尘就是色尘,三界都在色尘中;色又代表物质,物理世界四大是色尘;有物质存在就有色尘的障碍,由色尘的诱惑,影响我们情绪、思想的波动,所以叫“尘”。 因为有物质世界存在,使我们人生的生命一辈子忙忙碌碌,不得休止,所以叫做“劳”。古人称人生为“劳生”,一辈子在烦恼、忙碌中。综合这许多慨念就叫“尘劳”。 爱梦编织了整个人生 “三界大梦之中”,三界都在梦中。我们大约在欲界的中层;欲界的下层是地狱、饿鬼、畜性下三道;欲界的上层是欲界天天人、阿修罗(魔鬼),为什么不翻成魔鬼道,因为阿修罗并非一般所说的魔鬼。阿修罗属于神道,并不一定坏,只是脾气大一点。人道中也有脾气大、爱打架的,那是人中的阿修罗。人、天、阿修罗属于欲界上三道。研究佛学应该先把六道轮回、三界天人的差别弄清楚,由人升华到色界、无色界的境界,还有许多层次,各有不同境界。配合现代天文学、科学研究,月亮、太阳整个系统还在欲界中,未来科学可能发展通达到银河系统,大约要等一百年吧!银河系统可能仍属于色界范围。那么无色界究竟在什么地方?以现代人类知识领域仍无法测知。所以学佛的人随便吹牛,要跳出三界外,我们到六层楼还得靠电梯,连三层楼都跳不出去,妄谈跳出三界外。 永嘉禅师《证道歌》:“梦里明明有六趣,觉后空空无大千”,三界都在大梦之中,所以说“生死长夜、无明尘劳,三界大梦之中”。在这个情况下,他说他著作这本书,单独为了觉悟人类。“割开爱网”,这四个字可难了!狭义的爱网,也是最厉害的爱网,是男女、夫妻之间的感情,然而这也不过是爱网中的小网,扩而充之,所有对子女、兄弟、亲属、人世间的感情等等,统谓之爱网。总而言之,爱网不破,没有办法谈修持。所以,以佛法来讲,真正学佛的人,初步要先发起厌离心。 许多人学佛用功怪自己没有成就,却找不出原因何在?你尽管念佛、打坐,而厌离心根本没有发起,对这个世界仍充满了幻想、情意,或者想趁年轻把身体坐好一点,将来前途无量,一大堆妄想,哪里有离开三界的念头,厌离之心根本没有动过,用功怎么会上路?全是做生意的心理,想打坐祛病延年,不要打针吃药,坐一次起码赚它五、六仟,这些与厌离心毫不相干,厌是厌恶三界。我这么讲,也许有些人大不承认,有些朋友说他对这个世界已经毫不眷恋,灰心透了,没有一点希望。果真前面有点好的希望逗他一下,他又活起来了!那不是厌离心,我们对自己心理念头要检查清楚。世界上做人,不光是学佛修道,第一,不要自欺,自己欺骗自己是最愚笨、最可怜的人;其次,不要把自己心情上的灰心,当成是生起厌离心,那就全错了。厌离心不是灰心,而是第一等智慧,把人世间的一切看得太透彻了,看人世间真是可以丢掉的垃吸,怕脏到手、脏到自己的眼睛,看都懒得看一眼,那才是厌离心生起。 厌离心生起以后,才能慢慢割开爱网。然而,割开爱网远不是佛法的究竟,只是初步发心。换句话说,割开爱网才是真正发起了厌离心。 第二步要“欲透苦原”,要求自己跳脱人世间的苦海。我们有时候很想跳出苦海,坐累了想站起来,坐是苦海;站久了腿发酸想坐下来,站是苦海,而这个不是“苦原”,原就是源,要透过苦源,苦源在何处?在心中。 因此接下来要讲的是,为了这些“将求如来大寂灭乐者”,准备求得达到成佛境界的人们,所以写这本《宗镜录》。 如前所述安心之门,直下相应,无先定慧。 从这里开始又是另一个段落。这一段起告诉我们,直接走佛法修证的路线。 “如前所述”,如前面所讲。“安心法门”,我们如何去找一个安心法门?他说安心法门不要找。“直下相应,无先定慧”,这是顿悟的法门,直下相应就是禅宗的直下承当。直下就是当下;承当就是担当,一直下去就对了。什么叫顿语法门?这样就对了。换言之。若求安心,而另外用一个方法求安心,为了方法而忙碌,那个方法就令你不安心。没有方法的方法,“直下相应”,“无先定慧”,无所谓先得定,也无所谓先得慧。 现在宗教界的风气很流行谈密宗,我经常告诉年轻人,现在哪里有真密宗?说一段故事给你们听。我们当年学“大”密宗的法,很痛苦!求法就求了好几个月,天天到上师面前磕几十个头;天天供餐,上师始终不理你,几个月后总算答应了。据说要与大法有缘的才能传,一百多人报名登记,只圈定二十多个有缘的人。传法前,上师本身在坛城内念经念咒,手中的铃杵叮叮咚咚,比唱歌演戏还要忙;坛场从早到晚供佛的檀香、沉香不断,庄严的不得了,修七天七夜,要修到护法神现身。譬如道场的护法若是韦陀、关公,那硬是修到韦陀、关公站出来让你看,这个坛场才可以传法。 到传法时严重了,前门上锁,后门上锁,有卫兵站岗,二十多个人,膝盖早已跪酸了,也不敢抬头,偷望一眼,上师宝坐依然是空的。最后终于等到上师出场,坛场庄严肃穆,这下可传大法了!搞了一百多天,了那么多钱,老人家一上坐,静悄无声,桌子一拍“啪”一声巨响,半天没有开口,再偷偷一看,上师不见了!莫非上师有隐身术?原来进房间去了,是上师不高兴吧?然后我们央求大师兄再恭请上师,上师上坐说:“大法已经传完了,没有懂吗?”他骂了一顿。好,大法下懂,比大法差一点的传给你们:“我,就是佛,一切不管,好了!”又下坐进去了。两句话,花了那么多钱,磕了那么多头,这个大法传完了!这是大密宗,你看厉害吧!实际上他传了吗?真传了!你们当中有敢相信自己就是佛吗?除非发神经。如果你不发神而相信自己是佛,那就差不多了。但是凡夫多是不信自己是佛,或者信成发神经。 接着下一句“一切不管”,你做到了你就是佛。你能一切不管吗?样样要管,阿弥陀佛,那个茶壶、杯子;阿弥陀佛,你对不起我;阿弥陀佛,他欠我十块钱……。真做到一切不管即是直下承当。所以,真正的大密宗在哪里?在中国的禅宗,我即是佛,一切不管,求人不如求己。问题是你做不到一切不管,假如能做到一切不管,何须管他定不定、慧不慧?两腿一盘,我就是佛,死了也不下坐,一切不管做到了,两腿就不痛了!因为做不到,所以腿是腿、我是我、佛是佛,那只好走渐修的路子,修法、修定修慧。 “直下相应,无先定慧”,这个理就是事;这个事在哪里?就是中华文化儒家道理的:大智、大仁、大勇。大勇就是忍辱波罗蜜、精进波罗蜜、力波罗蜜,说放下就放下、切断就切断,没有这个气派、婆婆妈妈学什么佛?学佛是大丈夫事,说放下就放下,这才可以谈“直下相应,无先定慧”。 定慧的体用与提放 定是自心之体,慧是自心之用,定即慧故,体不离用;慧即定故,用不离体。双遮则俱泯;双照则俱存。体用相成,遮照无碍,此定慧二法,修行之要,祖佛大旨,经论同诠。 上面两句话“直下相应,无先定慧”是顿悟;若不能顿悟则退而求其次,“我就是佛,一切不管”,再做不到,不要吹牛了,只好走渐修的路子修定、修慧。 他说定是自心之体,此心本来定,为什么不能定呢?后天的习惯染污了,所以此心不定。 智慧是什么?智慧是由“体”上起的用。什么是体?什么是用?多数人误解了体用二字的意思,体、用是古文,以现代的观念来说,体等于“能”,譬如电灯会发光、播音器会发音、电动汽车会走动,这些都是电的用,由本能起的用可以有多项用途,但是这些用途只有一个来源,也就是电能,而电能就是所谓的体。所以说,定时境界是自心的体;智慧是自心的妙用。 先认清楚定之体、慧之用,却又不能执著这两句话,进一步还得认识“定即慧故,体不离用”,定就是慧,因为体用不二。通常在散乱中用的思想,不算是慧,较好的只能叫做聪明。定是有层次的差别的,譬如四禅八定、九次第定,依宁静的程度而区别,好比一杯清水有不同程度的清净,真到了如来大定,如同纯清到底的清水一样,本身清净到了极点,就能照见万象,所以定本身就是慧,这是讲大定。因此心境稍稍宁静一点,就发起一点慧。 《笑禅录》中有个笑话,一对老夫妻学禅打坐,老婆婆原来反对老公公搞这一套,被逼得没办法只好跟着老公打坐,坐了以后突然告诉老公,“禅那”真好啊!真管用。老公一听,老婆大概悟了,问好在哪里?她说某人二十年前欠我十块钱,一打坐就想起来了! 高明的人透过这个笑话就了解什么是禅!心境一宁静,过去、未来的事全会了解,这是慧的发动,不过,若被慧动抓走了又变妄想,不执著就是慧。所以说,定即慧故,体不离用。大家不要以为入定以后什么都不知道,没有慧叫什么学佛!脑子变木头,那又何必学佛?越定慧力越大,能够无所不知,就是佛智慧的成就。 再进一步,“慧即定故,用不离体”,真正的大智慧成就一定是有大定力的人,所谓智、仁、勇三者是不分的。大智慧成就者自然在大定,理透了就得大定。譬如普通人看一样难吃的、苦的东西,不会想吃,那是慧知道,知道了当然放下,慧就是定,放不下的是你笨,所以说慧即定故,用不离体。 “双遮则俱泯”,不谈定,不谈慧;即不管有,也不管空,空有俱遮,你叫他佛也好,非人也好、人也好,两样都没有。 “双照则俱存”,两边都不挡掉,定慧圆明,定中有慧、慧中有定,体用相成。修定者,理不透(无慧)修不成。反过来讲,佛学搞得再好,定力不够,一点小习气都改不掉,那学什么佛?不要自欺了!体用两个是相成的,遮、照皆障碍,两面要丢下部丢下;要提起都提起,这叫无碍。所以定与慧是渐修第一步必须做到的,要想成佛作祖,任何一部经典、任何一个修法都是这个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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