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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暗之辩 我们上次谈过,开眼见明,闭眼见暗。明暗是两个现象,就是开眼看到一切东西,闭着眼睛看不到一切东西,实际上闭着眼睛还是看见了,看见什么?如果在灯光底下,就看见一片濛濛的,不过看不见东西而已,如困在黑暗底下,就是看见前面黑暗的,并没有看到东西而已。实际上,那个黑暗和濛濛也是你所看见的。拿现代的观念来说,你的眼神经的反应功能还存在。可是假使眼睛瞎掉了,是不是还是这个样子呢?还是这个样子,只是程度加深了,那就是说看到前面暗暗的,不过这个话还要注意。 现代不象佛那个时代,而是个科学的时代,人类文化经过几千年经验的交流与融合,说法、理解又不同了。我们说,瞎子两个眼睛,假使拿掉,看到什么?“什么都看不见了。”“那你有什么感觉呢?”“什么都黑洞洞的。”好,根据这个理论,这个瞎子是因为他过去没有瞎以前,曾有“看见”那个经验。假定他一生下来就瞎了,什么也看不见,你问他:“你看见什么?”他会说:“什么叫看见啊!”对不对?“我只晓得前面……”你说:“是不是暗暗的样子啊?”他如果跟着你说:“是,暗暗的。”那么,这个瞎子说了谎话。为什么?他天生下来没有看见过什么光明、什么黑暗,也怎么晓得这叫黑暗呢?对不对?只能够说:“我也不懂,我只晓得前面……”,他讲不出来的,因为他没有这个经验嘛!对不对?这是第一个道理。 第二个道理,我们做梦的时候,往往以为看到很多东西,如果某人问你:“你在梦中看见什么?”你一定会说:“噢!我看到很多奇怪的景象”,这个话拿科学、哲学的逻辑来讲,是不对的。你是根据人清醒以后的习惯,讲自己在梦中看见什么,实际上你作梦时候并不是看见啊!眼神经并没有张开看见东西,是你那个意识的境界。用弗洛依德的话来讲,是潜意识所呈现的境界,严格讲起来,不能说是看见,你只能够说,我梦见。假使你说,我梦中这个眼睛张开看见了,嘿,老兄你注意,那不是梦,你醒了,发神经了,对不对?所以,这与见性不能混为一谈。这些问题,大家肯讨论,我觉得很好!对于常识研究会有进步,就怕不知道有问题存在。 我们现在倒回来看,釋迦牟尼佛他当时的一段话:“故《首楞严经》云:佛告阿难:若汝见时,是汝非我;见性周遍,非汝而谁?”这里头是有个大问题。 这是个大原则,这四句话佛同阿难讲,当你眼睛看东西的时候,“是汝非我“,是你看见,不是我看见。 后面两句话,讲大原则,假使人以眼睛看东西的时候,“见性周遍,非汝而谁”。你那个见性与明心见性,不能笼统混为一谈。千万注意!这个观念把握不清楚,那就错得一塌糊涂,非常严重。 我们任何一个人眼睛能够看见的这个见性,拿现在的话怎么说呢?你那个能看见的功能,或者说你那个眼睛,能够看的那个作用,叫它作用也可以,功能也可以。古代词汇不够,而中国人又是喜欢简洁扼要,所以“见性”、“性子”、“性能”、“感性”、“理性”、“明心见性”都是使用这个“性”字,一切功能也是这个“性”。比如唯识论的“诸法无自性”,一般研究唯识学的,都搞错了,认为是绝对空没有自性。实际上,“诸法无自性”是讲世界上每一个存在的东西,都没有固定性,不是永远在,同明心见性的空性不相干。可是近一、二百年来,大家研究佛学,没有把这个观念搞清楚。换句话说,逻辑的范筹混淆了以后,关于佛法、佛学,在见地、理解方面全错,很严重。如果站在受戒的立场来讲,那更是非常严重的错误。 所以佛告诉阿难,你的“见性周遍”,无所不在,当你意识看东西的时候,这是你意识见性的作用,如果这不是你自己的见性,还是谁啊?难道还是我替你看见吗? “云何自疑汝之真性?性汝不真,取我求实?”你的见性这个功能很真实啊!“性汝不真”,这个真实的见性的功能,在你的生命上的作用是真实的,你为什么怀疑它有假呢?“取我求实”,这个道理在你自己身上,你为什么从我这里求一个东西呢? “故知明暗差别,是可还之法;真如妙性,乃不迁之门。”这两句话,不是《楞严经》原文,是永明寿禅师加上的。在古文的写作方法上没有错,如果拿我们现在用逻辑的观点去论辩这两句话,就嫌文字太模糊,交代不清。问题出在哪里呢? 我们先看文字,“故知”,所以知道是根据《楞严经》的说法,所以知道,“明暗差别,是可还之法”,眼睛张开看到光明,眼睛闭着看不见光明,看见什么?看见黑暗。明来的时候,暗就跑掉了;暗来的时候,明就没有了。明暗有差别,有相待,互相接替的,所以“明暗差别,是可还之法。”明和暗这两件事情,有本位可归还。 比方说,就在我们这个房间,大家看到了光明是电灯的关系,把电灯关掉以后,这光明没有来,那么这个光明还给电灯去;把电灯打开,光明又来了,那样黑暗还给黑夜了,其实也是还不了啦!这是逻辑观念的假定,在我们的理念上,头脑思想的意识,可以有个范围把它归纳起来,光明还给灯光,黑暗还给夜晚。 当光明还给电灯,黑暗了,那我们看见看不见?看见啊!看见黑暗来了。这个眼睛能见的见性,没有变动过。换句放说,可看见的现象有变动,我们能见本身的功能,没有变动过,你说看到好看的,是看见什么?看见好看的;不好看的给你,你看见什么?看见了不好看的。好看与不好看,它两个现象可以交换,你那个能见好能见不好的功能的那个功能呢?没有变动。“明暗差别,是可还之法”,我们理解了。 但下面这一句,“真如妙性,乃不迁之门”之间的关系,永明寿禅师就交待不清楚了。在古文的写作方法,中间可以不必加一介词,但以现在的观念来说,要不通了,拿逻辑来讲更不能,中间交待不清楚,这里要交待一句:“以此理推。”也就是说,由这个道理推论,我们那个无始以来的那个“真如妙性,乃不迁之门”,就交待清楚了。 诸位年轻同学如果要写作文,尤其是学法律、学论辩的,在这个关键地方,一个字不能马虎,要交待清楚。 当然大家一看《楞严经》,以为佛讲的这个见性,就等于真如妙性嘛,就是本体功能嘛,马上就把你搞错了。尤其后世一般学佛的人,凡是研究圣人的经典,在心理上早就给圣人吓住了,不敢变动。我们要知道,西方哲学家讲:“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作学问学道,要老实,我们敬我们的本师釋迦牟尼佛,更尊重釋迦牟尼佛的佛法。 真理要交待清楚,现在我们加了这句介词,“由此推理”,接上,“真如妙性,乃不迁之门。”我们无始以来的那个本性,在佛学上,那个“本性”又叫作“真如”。这“真如”是永远不变的,换句话说,变就是一切诸法无常。无常是指现象来说,一切万有的现象都是无常,都要变化;那个能生万有的本性,是寂然不动的。真如妙性不变,所以叫做:“不变随缘,随缘不变”。万有的现象是永远在离合之中,所以是无常,而真如妙性是不变的,这个道理我们知道了。 若随物观,局大小之所在;若约性见,绝器量之方圆。 接着说明,“若随物观”,我们一般人智慧不够,跟着物理世界的变动,观察一切的东西的时候。“局大小之所在”;“局”就是范围、限制、局限的意思了。我们看见一个大的东西的时候,感觉这个很大,我们意识见性功能放大了;当我们看小的时候,感觉这个好小,那意识见性功能也跟着缩小了。他说这是眼睛见性的作用现象。 “若约性见,绝器量之方圆。”“约”,等于白话文所说的,就什么观点而论。这句话是说,若从性见的观点来说,是不受器量的方圆的影响。比如这个茶杯就是器,它能容纳的水就是它的量。这个器量有方的、有圆的,但能见的功能本身,不能说它是圆的或方的。 建十方宝刹,现六趣牢笼 见性即成如来,于一毛端,建十方之宝刹;徇物即为凡庶,向真空里,现六趣之狴牢。变易在人,一性无异,迷悟由己,万法不迁。 这段永明寿禅师的话,文采之好,美极了。现在人在中学时读的物理、化学那些书多讨厌,看到头就大,因为它不吸引人,看小说那就有味道了。所以一篇文章要谈最高的哲学、科学理论,文采就用不出来了。但是高明的人还是用,象佛学有许多书,谈的是最高的逻辑,用的工具却是最高的文学表现法,这就是中国佛学的特产、特色了。 但中国佛学的问题也出在这里,因为搞思想搞通的人,往往文学没得天才;文学搞得好的人,往往逻辑头脑不够。反正酱油跟醋差不多,你说还有什么论的?告诉你大概是那个样子,最后就说:啊,只可以意会,不可以言传,这就是文学。而科学就不能意会,人要拿证明出来,多大就多大,多小就多小。 “见性即成如来”,根据上面的推论,我们意识的功能跟着现象变动的话,那变化万千,有大有小,有老有少。假设把见性的功能究竟了解以后,依此进一步能够彻底明心见性了,即成如来。见性就成佛,成佛以后呢?“于一毛端,建十方之宝刹”,这句话,永明寿禅师套用《楞严经》的原文变化出来的。 《楞严经》说,见道悟了道的人,在明心见性了以后,于一毛端、于一根汗毛、一根头发的尖尖上那么细,可以视它为一个宇宙、一个世界,建一十方世界。十方就是东、西、南、北四方,加上四个角东北、西北、东南、西南,以及上、下。这是东方人空间的观念。过去中国就先有四方,后来增为八方,比如文学上有名的“八方风雨会荆州”。四方与八方是就平面而言。道家所称的六合,是来面四方加上上、下。所以中国古文有“六合之外,存而无论”的说法。佛法讲十方,就是八方加上、下。六合四方都是立体的。因为这十方的观念代表了空间,在佛学的应用上,有时代表了自然科学观念,代表无限量的宇宙观。假定要写现代的文章就要这样用了,写古文就不需要那么啰嗦,十方就懂了,这是今人与古人观念的不同。 “徇物即为凡庶”,“徇”就是顺着。“凡庶”,就是平凡人、庶民、一般普通人。一般普通人,不懂上面的道理,忘记了自性无比无量的伟大体性,只有根据这个体上的应用习惯,而当成自己生命的真谛。“向真空里,现六趣之狴牢”,而忘记了自己本体真空的境界,结果在六道轮回里头打滚。“狴牢”,就是监狱。佛经说,三界如牢狱,这牢狱除了代表痛苦以外,还代表拘束,范围被束缚住了。 “变易在人,一性无异”,一切众生本性就是佛,我们都变成了凡夫,乃至学佛修道,最后再由凡夫返回去成佛;或者说由圣人变凡夫,由凡夫又回到圣人境界。这个变易之间的关键,还是在于每个人自己。“一性无异”,本性没有变动,等于这一杯水,现在泡成茶,这杯水全体变成茶,若酿成酒,全体都变成酒,水性并没有变,还是液体的性质,味道等等现象却变了。当我们变成凡夫时,就有了凡夫的性质,但自性的本体功能并没有变动。 “迷悟由己,万法不迁”,所以大家学佛想悟道,悟个什么?悟个自己,你自己悟。叫老师造福,他没有办法帮你啊!运气最好的是阿难了,身为世子还可以当皇帝,结果他不当皇帝而去出家。阿难想:“哥哥成佛了,总会给我一点吧!”永远等着,占便宜,他占不了便宜嘛!所以迷与悟在于你自己。“万法不迁”,一切万有现象在不断变动,为什么又说不迁呢?这里头就有很高深的道理,所以鸠摩罗什的弟子中,有位中国和尚僧肇,写了一本著名的《肇论》,把佛法的精华与孔、老、庄等思想汇合起来,其中有篇就是《物不迁论》。 以物的道理看世界,是质能在互变,物质的现象与能量互相在变化,但能总是存在,而能是什么东西呢?彻底地说,还是空的,不过科学的空与佛法的空不可拉在一起讲,中间是有出入的。然而要知道,科学到现在还没有最后的定论还在求证中。我们要晓得这个知识,来配合理解。所以一切万有,说它迁而不迁,看起来有变动但也等于没有变。 永明寿禅师从《楞严经》中引述有关见性的经文以后,又加了那么多的结论,然后又引用《楞严经》的原文了。 如经云:波斯匿王起立白佛:“我昔未承诸佛诲敕。见迦旃延毗罗胝子咸言:‘此身死后断灭,名为涅槃。’我虽值佛,今犹狐疑。云何发挥,证知此心不生灭地?今此大众诸有漏者,咸皆愿闻。 我们要了解历史,佛在世的印度,等于我们中国春秋时期一样,也有很多的国家。这个“国“字在二千多年前的中国与印度,不是现代国家“家”字的观念,那时候的“国”是地方政治的区域。波斯匿王就是靠近中印度一个地方的国王。他给釋迦牟尼佛盖了一个讲堂,所以有时候佛一年中间总有几个月,带领许多弟子前往居住。讲《楞严经》的时候,佛就是在这个讲堂里头讲的。这部经上说,波斯匿王站起来问佛了。“我昔未承诸佛诲敕”,我从前还没有亲近你的时候,看到印度的外道大师迦旃延毗罗胝子他们都说“此身死后断灭,名为涅槃”,他们认为人这个身体死了以后,就没有了。实际上那个时候求快死,早死早了早好,而死了那时候那个境界叫涅槃。我们要知道这种哲学家的理论、说法,差不多等于现在流行的唯物论:死了就死了,人是个物质的东西,说什么死后有灵魂?没有的,两派理论,看似相同,但稍有不同,只能说两者差不多。因为印度外道不怕死,并且认为死的那个境界是对的,那个是道,叫做涅槃。 波斯匿王说,我从前听两位大师是这样讲的,现在听了您老人家的话,“今犹狐疑”,你讲的理论我都信得过,但是我还没有成佛啊!我还怀疑哩!波斯匿王讲的是老实话,实际上,我们现在一般学佛的人,尽管信佛,只要信佛,徇自信就可以成佛,明心见性,你信不信?不要睁眼说瞎话,有时自己并不相信,有时相信却又信不过。 “云何发挥,证知此心”,他说,怎么样想办法,请你“发挥”,很透彻地跟我讲,使我得到证明。“证知”,注意这个“证”,不是理论上知道,佛学很好,佛经讲的很好,那是你的理论,你要真的身、心两方面投进去,象科学一样地去求证。“这是一杯水,你知道吗?”喝喝看,“嗯,是水。”“咸的还是甜的?”“是水,没有咸也没有甜。”“现在放了糖,变成甜水了。”再喝喝看,“嗯,甜的。”这叫证知,如果告诉你,“放了糖,水变甜水。”你说“我相信。”“你喝了没有?”“我没喝。”那你是迷信,甜到什么程度你也不知道。所以我经常说,佛法以现在的观念来讲,是要有真正的科学精神,要我们自己身心投进去,完全得到证明。 所以波斯匿王请佛发挥,以证知自己的本性就是不生不灭地永远存在。他说:“佛啊!这不但是我个人的要求,‘今此大众诸有漏者,咸皆愿闻。’而且是在坐的大众,乃至于您的出家弟子们没有悟道、证道的人,还是有漏之因,六根都在外漏,都同我一样,都要听这个道理。 佛告大王:“汝身现存,今复问汝,汝此肉身,为同金刚常住不朽?为复变坏?”“世尊,我今此身终从变灭。” 这段《楞严经》原文,翻译得最美了,道理也讲得很透彻。“佛告大王”,佛就答复波斯匿王,我现在问你,“汝此肉身,为同金刚常住不朽?为复变坏?”我问你,你现在人站在这里,你这个肉体,永远象金刚一样永远不变吗?还是随着时间要变坏了的?上面这几句是佛反问他。“世尊,我今此身终从变灭”,老师啊!我这问题很简单嘛,我这个肉体,总归要死,要变灭的。 佛言:“大王,汝未曾灭,云何知灭?”“世尊,我此无常变坏之身,虽末曾灭,我观现前,念念迁谢,新新不住,如火成灰,渐渐消殒,殒亡不息,决知此身,当从灭尽。” 佛所讲的话,现在称为经典,在当时就是论辩、问答的记录。佛说:“那我问你,你还没有死,你怎么晓得你一定会死呢?”这个话问的很妙。 波斯匿王答复佛说,老师啊,“我此无常变坏之身”,我现在这个身体,不会永恒存在,总归要变去。这个肉体“虽末曾灭”,还好好地站在这里,但是,“我观现前,念念迁谢。”这句话很值得注意了。现前,就是现在此时此刻。我们反省自己,“念念迁谢”。我闪的眼、耳、鼻、舌、身固然由于接受了刺激,而会起种种念头,但即使没有这些刺激,我们的意识上也不停地涌起念头,跳跃在现在、过去与未来之间。这些念头在迁流、散掉之中。 “新新不住”,好像有新的念头产生了,但又停不住地消灭了,如此在不息的心海中翻浪,波斯匿王由此体会到自己的生命,就象念头般在生生灭灭之中。 “如火成灰,渐渐消殒”,我看我们这个生命,由现在这个状况就知道将来的,就象火烧东西一样,慢慢成灰,渐渐消失。“殒亡不息”,时间促使我们这个生命不朽地消耗,以至消散,没有了。“决知此身,当从灭尽”,因此可以断定,此身有一天就会谢了,没有了。这是波斯匿王对佛所提问题的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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