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9期


舍形绘影 睹影知竿

作者:陈世明




  杜甫的《月夜》堪称绘影美的典范。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鬓湿,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杜甫是身居长安,本思念鄜州妻小。但诗人不径言直说其情,而是处处从对面写来,舍形取影,正意反说。诗的前四句在空间上是从对方写自身,由鄜州而表长安;五六句在对象上是从反面写来,由写妻子的美而表自己的愁苦;七八句在时间上是从它面写来,由写将来的欢聚之乐,而表现在的离别之苦。故清代施补华说此诗是“无笔不曲”⑥。但读者完全可以睹影知竿,由此知彼,通过联想和想象,体会到作者的不言之言。比如前四句说,夜深了,鄜州的妻子还在仰望明月,怀想他乡的丈夫,家中虽有小儿女,却不能理解妈妈的心事,所以都已酣然入睡了,只有妻子一人翘首相望。这里,诗人把妻子的形象描绘得如此楚楚动人,实际上是使自己的情态毕现。睹妻“影”,而知夫“形”。此刻,诗人也正在长安城内,独立月下,瞩目鄜州,寄情千里光,他身似木然,心如水沸……浦起龙评杜甫是:“心已驰神到彼,诗从对面飞来。”道出了《月夜》舍形绘影的妙处。
  诗从对面飞来,那正面留给我们。诗人不说破情,而其情可知。
  ——同样,《陌上桑》写罗敷的容貌,偏不写容貌,而写她的环境美,姓名美,用具美,妆饰美。一如写红花,不言红花,只说绿叶;绿叶写好了,那红花的美自然可想而知了。
  ——同样,《陌上桑》写罗敷的外表美偏不写外表,而写行者、少年、劳动者的反应。但从这些旁观者如痴如醉的情态中,从由此引起的微妙的家庭纠纷中,我们不是完全可以想象得到秦罗敷的美貌么?
  如此舍形绘影,省去多少笔墨,赚得多少效果。真真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德国古典美学家莱辛,在他的美学论著《拉奥孔》中提出的“从美的效果写美”的著名论断,与我们所谓的舍形绘影有异曲同工之妙。他说:“诗人啊,替我们把美所引起的欢欣、喜爱和迷恋描绘出来吧,做到这一点,你就已经把美本身描绘出来了!”⑦他还举了荷马史诗中的例子:当美人海伦走到特洛亚元老们的会议场,尊贵的元老们彼此私语道:
  没有人会责备特洛亚人和希腊,
  说他们为了这个女人进行了长久的痛苦的战争。
  她真像一位不朽的女神啊!
  莱辛接着评论道:“能叫冷心肠的老年人承认为她而战争,流了多少血和泪,是值得的,有什么比这段叙述还能引起更生动的美的意象呢?”⑧
  海伦究竟有多美?不写,留给作者去想象,去创造。你尽管去想象好了,你把她想象得再美都不为过,因为绘影描写给你提供了这个空间。
  王实甫“西厢”中对崔莺莺美貌的描写,也极成功地运用了“绘影艺术”。崔莺莺出场了——
  [乔牌儿]大师年纪老,法座上也凝眺;举名的班首真呆僗,觑着法聪头做金磬敲。
  老法师看呆了,那个小头陀,更好似魂不附体了,竟把个法聪和尚的光头,当做法器乱敲开了!
  [甜永令]老的小的,村的俏的,没颠没倒,胜似闹元宵。
  不只是老和尚啊,在场的人都癫狂了,这般情景真比闹元宵还红火呢!
  [折桂令]……大师也难学,把一个发慈悲的脸儿来蒙着。击磬的头陀懊恼,添香的行者心焦。烛影风摇,香霭云飘;贪看莺莺,烛灭香消。
  那个大法师实在不能自已了。一生的虔修几乎要抛于一旦,他赶快蒙起脸来。这些小头陀,更是神魂颠倒,凡心骚动,法事修术全乱了。
  以上,对“形”不着一字,而是处处从“影”上渲染,但确乎把崔莺莺“形容”之美,描绘得神乎其神。
  《陌上桑》写罗敷,荷马史诗写海伦,王实甫写崔莺莺,都采用了舍形绘影手法,美学上谓之从美的效果写美,即舍去美本身,写美所引起的效果,进而收到更美的效果。
  这无疑是作者绘影艺术的胜利,也是读者创造性想象的丰收。应该感谢作者对我们的信任。显然,其它手法没有这般优越性,没有这等美学效果。
  此为绘影艺术的审美价值之一。
  舍形绘影有利于表现不易直接表现的形象
  大凡阳光下的事物可归为两类:一类是有形的,曰具象物;一类是无形的,曰抽象物。
  前者可直接描写,后者就显棘手了。比如风,无形、无色、无味,看不见,摸不着,正面落笔,直接写来,确乎不好办。于是可以请出绘影艺术。有道是:
  柳枝西出叶向东,
  此非画柳实画风。
  风本无质不上笔,
  巧借柳枝相形容。⑨
  此虽画论,可通诗理,可通文法。比如,为何“万条垂下绿丝绦”?二月春风使之然矣。为何“小池水不波,树头鱼可数。”水至清使之然矣。
  诗人从柳条写春风,从池鱼写水清,这春风,这水清,就具体了,仿佛举手在握,投足可触。
  相传有位私塾先生要学生写一首诗,描写三种以上的风,但不得在诗中出现“风”字。一位学生挥笔写下了这么一首诗:
  五湖四海浪滔滔,刮尽尘埃冲九霄,
  两岸芦苇尽作揖,树上无鸟树梢摇。
  这是在民间流传很广的一首咏风诗。诗中运用多种修辞法,通过自然景物描写,把看不见、摸不着的狂风、龙卷风、和风、微风形象逼真地表现出来了。全诗无一“风”字,却又无一句不是在写“风”。而且是如此地具体可感,仿佛各种风都在面前。不大好表现的风,在这里都有了着落。
  刘熙载说:“山之精神写不出,以烟霞写之;春之精神写不出,以草木写之。”⑩山,为实物,也许好直接表现,山的精神——如高大,雄奇,挺拔,深浑,就不便正面描写了。刘熙载说,从烟霞落笔以衬之。
  宋人郭忠恕画了一幅《高峰图》:画面不画峰脚和峰腰,而浓墨重彩画云雾,云波诡谲,气象万千,然后于云海之上寥寥几笔,峰巅隐现。但从山外云雾气象,人们自然会想象峰峦之高出于云表。故时人孙谷祥赞曰:“郭忠恕画云外数峰,略有笔墨,使人见而心服者,在笔墨之外也。”还有人以诗评之:
  意在画山却画云,云海茫茫逞奇能。
  休道云际山形隐,胜他壁立一万仞。
  妙哉。画论乎?诗论乎?它形象地传了绘影艺术的审美功能。
  近读一小诗《山和湖》也是表现山之精神的:
  湖说:你真伟大,满身松衣,多么美丽!
  山说:是的。然而在你心中,我的形象永远是颠倒的。
  山的伟大仅在其外表华丽吗?显然不。山的伟大精神究竟是什么?诗人通过侧面绘影写水对山的误解和歪曲,让人思而得之。
  春呢?春是个大概念,也很抽象,也不好直接写。刘熙载说,以草木写之,说的也是舍形绘影。
  朱自清的《春》,不就从草、花、风、雨(人)等着笔的么!当然,秋夏冬也抽象,也可作侧面“绘影”处理。这里有一首散文诗《秋》,就这么来的:
  幼稚的青春的外套脱光了,站第三季节面前的,是一个赤裸裸的成熟。
  大豆不顾羞臊,当着太阳的面,偶尔分娩出几枚圆溜溜的心;
  稻子跳完了绿色的舞蹈,也换下了翡翠色的裙裾,静静地回顾着,深沉地思考着;
  只有前方的高粱,抬起高傲的头颅(不是空洞的自负),举起季节锻造的拳头,在无边的成熟者之间鼓动:
  我们不仅要成熟,
  我们更要燃烧!
  写秋,却只字不提“秋”。但你能说它不是写秋么?——作者撇开秋,而写秋的实体——大豆、稻子、高粱,进而又通过这些实体表现了秋。于是,非但站在第三季节面前的,而且站在我们面前的,确乎是一个赤裸裸的成熟,一个带有哲理思辨色彩而又实实在在的秋了。
  除此,像感情、声音、气味、意念、哲理等,大都是抽象的,飘忽不定的,直接描写往往容易流入空泛的概念,以致事倍功半,费力不讨好。而用舍形绘影手法就会收到事半功倍之效了。
  比如“愁”这个东西,也很抽象,若撇开本体,从愁的侧面去寻找对应物,舍形绘影,化虚为实,就好下笔了。
  

[1]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