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9期


自觉的心灵视界

作者:郑亚芳




  
  二、梦向家山绕 客心愁未阑
  
  纳兰于边塞役行中,常常做梦,梦成了萦绕于他的边塞词的一个非常常见的意象。纳兰的梦大多是思归的梦,在现实中,他回不了家,他只好在梦中回,甚至借魂灵回:“回乐峰寒,受降城远,梦向家山绕。茫茫百感,凭高惟有清啸。”(《百字令·宿汉儿村》)一句“梦向家山绕”,可见词人对家是多么的向往。
  于是即使身处万物复苏的春天,那伴随始终的愁思,那解不开的心结,使他眼中所见,总是一派凄迷,“杨柳千条送马蹄”(《浣溪沙·古北口》)的时节,他的思绪还是绕着归思,一声“客中谁与换春衣”,表现了他对家的依赖与眷恋。追逐游丝的“一春幽梦”,却始终无法了却他那不做客、不离别的心愿。在梦中,他仿佛回到家乡“此时梦绕花前”(《清平乐·发汉儿村题壁》),见到美丽绝伦的妻子,在梦中,他似乎又与妻子回到从前美好时光,在梦中,他仿佛看到妻子也在思念着自己,甚至不远万里,给他带来温馨的安慰。
  
  塞草晚才青,日落箫笳动。凄凄入夜分,催度星前梦。 小语绿杨烟,怯踏银河冻。行尽关山到白狼,相见惟珍重。
  ——《卜算子·塞梦》
  
  词人出使在边城却依然魂牵梦绕着闺中的妻子,他对妻子的忠爱可谓刻骨铭心。念怀萦绕,朝思暮想而至于常常梦回家园,梦见妻子。在塞草、落日、箫笛的背景下,他入梦了,四个景象串联在一起,共同捧出他思乡念远的凄惘情怀……如此多梦,重重叠叠,层出不穷,却都指向同一个地方同一个人,可以想见词人之深情邈邈,对家的渴望,对爱的依恋。
  有梦聊以安慰的时光,也许还好打发,疲惫不堪中还有一丝安慰,生命里也就有了那么几分飘忽的亮色。最令人难以忍受的恐怕是梦不成,或梦被惊醒的痛苦。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归梦隔狼河,又被河声搅碎。还睡,还睡。解道醒来无味。”
  
  梦,虽然虚无缥缈可终究是相思创伤客愁难禁中的一种慰藉,而到了“断梦几能留,香魂一哭休”(《南楼令·塞外重九》)时,其哀苦悲怆,真是淋漓尽致。或者 “一种晓寒残梦,凄凉毕竟因谁”(《清平乐》),残梦凄凉与深秋落日绾结,更是突出了孤独难耐、相思怨别的深情。
  梦作为一种富于现实性的象征,可以看作是词人对于自己身世遭际的一种有意幻化,边塞词中反反复复的梦,是他厌于扈从、百无聊赖、忧愁孤独感伤心态的集中反映,给本已是凄凉哀怨的边塞之行一种令人难以分说的感慨,表现他在塞外生活中积郁的压抑感,写梦,写梦归便是这种压抑感的宣泄,他是在借温馨的回忆和甜美的梦境来舒解骨子里那种对自由生活的向往与渴望,他是借梦境作为逃避,作为疲惫人生之旅的虚幻的驻足,一种无望的企盼的依归。
  梦是他心声的代言,是他恋家情结的心理具象,是他对心灵之家无限向往的一个象征符号。于是,家也就成了他心灵的归宿地,家中那位情投意合、善解人意的妻子也就成了他生命中的一个重要的支撑。夫妻间相携与共遥相忆的款款深情,构筑了他对生命的深层体会。妻子以她的真挚与善良温暖着他,在这里,他找到生命漂泊途中的歇息处,安顿自己疲惫而受伤的情怀。
  纳兰边塞词中如此频繁出现的黄昏梦寒等词语,以及其间所透露的强烈的恋家情结,使人无时无刻不感受到他的孤独感伤的情怀。纳兰词中孤独的情绪是通过意境的构造完成传递的。他常常以孤独寂寞之心观境,境也带上孤独寂寞的色彩。
  
  黄云紫塞三千里。女墙两畔啼乌起。落日万山寒。萧萧猎马还。笳声听不得。入夜空城黑。秋梦不归家。残灯落碎花。
  ——《菩萨蛮》
  
  这里词人就通过黄云、紫塞、啼乌、落日、笳声、残灯,构成荒漠凄凉、肃杀萧索的境界,烘托出词人思乡的悲怆孤独的心情。“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这是词人对自己亲身经历的孤独寂寞的处境以及由此而生的苦闷忧郁的内心体验的抒写,从而体现出其心灵上的痛楚。“只影凄清残烛下”(《满江红》)、“别绪如丝睡不成,那堪孤枕梦边城”(《于中好》)、“满目荒凉谁可语”(《蝶恋花·出塞》)简直是让世人难以忍受的穷愁寂寞和无法承受的心灵重荷!
  
  冷露无声夜欲阑。栖鸦不定朔风寒。生憎画鼓楼头急,不放征人梦里还。秋淡淡,月弯弯。无人起向月中看。明朝匹马相思处,如隔千山与万山。
  ——《于中好》
  
  这种萧疏散懒的心态,无可无不可的人生观的内层潜在着一颗多么无奈深悲的忧心。在词人一路感叹一路挣扎一路颠簸中,他努力用爱情这块柔软的轻纱来擦干那伤痕累累的灵魂的血迹,并到梦中去寻找一个总是不可实现的安顿地。这意味着词人对现实追求的放弃,也暗示着词人对理想追求的放弃。
  生命飘泊之感,与向往安定之感构成其边塞词重要的精神源头。塞上风景的描写也涂上了人的飘泊感受。
  
  烟轻雨小。望里青难了。一缕断虹垂树杪。又是乱山残照。凭高目断征途。暮云千里平芜。日夜河流东下,锦书应托双鱼。
  ——《清平乐》
  
  此词强烈抒发了词人远离家园所见到的生命的无目的与人生的无依托;浪涛狂涌,大雾藏山,森林莽莽,古道悠悠,这些自然风景都是飘泊生命的情思显示。梦中的家园,也就成了他心灵所向往的家园,精神的家园,灵魂的止泊地,一个他始终在追求在期待的归宿。
  在纳兰边塞词中,他谱写的似乎是一支流浪者的歌,“年来强半在天涯”(《浣溪沙》)、“已惯天涯莫浪愁”(《浣溪沙》)、“客心愁未阑”(《菩萨蛮》)、“泪向客中多”(《菩萨蛮》)、“凄切客中过”(《南乡子·柳沟晓发》)、“客绪从谁托”(《清平乐》),其间情绪更似《秋思》中的那种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之情绪。漫漫出塞路,对他而言似乎更像是漫长的流浪历程,一次次心灵的流浪。疲于奔命却无法得到自我肯定,他只能期待一个精神上的归宿以停泊,从而体现出一种强烈的寻梦意识,下意识里形成一种心灵的悸动,自觉不自觉地寻求艺术上的补偿,让自己那颗因风雨的侵蚀而愁苦的心达到一种平衡。孤独的哀吟,无可奈何的感喟,是他力图逃避,寻找宁静的天地安顿流浪的身心,寄托纤弱的情意的愿望的表述。
  所以说,纳兰边塞词以相思怀乡之情,以兴亡交替之感为其主题,记载了他边塞之行中内心流淌的绵绵不绝的孤独感伤的情感洪流。他以自己特有的高度敏锐的感受力深刻地体会和把握住人生的悲凉。对忧患人生的感伤情绪,对生命不能永恒的畏惧,对命运不能自我把握的惶惑相交织着,可以说这代表了千百年来失意文人共同的文化心态。矛盾抑郁的心情表现为郁结的意象,凄凉的心境外化为深沉的感伤。“其叙情怨,则郁伊而易感;诉离居,则怆怏而难怀。”(刘勰《文心雕龙·辨骚》)于是,纳兰笔下的感伤意象的世界,常是光线暗淡,景色朦胧,天地茫茫,寓以人生无凭、前途难料的悲凉孤独心境。而围绕着与他凄凉孤独的心境同构的感伤世界的主体意象是梦和家,这是最适合他抒发情感的意象。他把梦和家当作思想和情感的依托,一个孤独者的倾诉对象,这是由其独特的人生体验决定的。
  
  由此可见,景物融涵了主体的审美体验,即词人在审美观照中产生的对客体的体认和情感反映。在这种审美体验中,词人是以一种孤寂悲哀的心境感受生命之轻之重,或失落的惆怅,或无定的凄迷,或叹逝的悲凉,或别离的哀伤。这边城昏笼的暮色,凄凉的青冢,充斥着塞外胡茄声、画角声、风雪声的归梦,皆是从词人纷乱、黯淡、渺茫、低哀的心境中营造出来,是心物对应中的交感和交融。与唐人边塞诗相比,也就缺少那种积极进取、慷慨悲壮的气势。如高岑的边塞诗,呈现的就是壮美或崇高的境界,选取的就是高大、险峻、粗粝、苦寒等阳刚特征的意象,其气势主要来自于其心灵的趋力,“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岑参《送李副使赴碛西官军》)。
  黑格尔曾经说过:“山岳,树林,原谷,河流,草地,日光,月光以及群星灿烂的天空,如果单就它们直接呈现的样子来看,都不过作为山岳,溪流,日光等等而为人所认识,——但是第一,这些对象本身已有一种独立的旨趣,因为它们在上面呈现出的是自然的自由生命,这就在也具有生命的主体心里产生一种契合感;其次,客观事物的某些特殊情境可以在心灵中唤起一种情调,而这种情调与自然的情调是对应的。人可以体会自然的生命以及自然对灵魂和心情所发出的声音,所以人也可以在自然里感到很亲切。”⑦所以,也可说,纳兰是在自觉的心灵视界中反观生命的自我意识,通过边塞风物的撷取,透露内心的情感信息,把自己的思想情绪折射到景物之上,由景物的意象反映出人物的心态,使景物成为其心态的载体。
  (责任编辑:古卫红)
  
  作者简介:郑亚芳,泉州师院中文系教师,从事古代文学教学与研究。
  
  ①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八,转引自谢桃坊《中国词学史》,巴蜀书社,1993年版,第262页。
  ②③ 黑格尔:《美学》(第一卷),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49页-第52页。
  ④ 叶嘉莹:《灵词说·论秦观词》,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⑤ 蒋寅:《大历诗风》,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04页。
  ⑥ 肖驰:《中国诗歌美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242页。
  ⑦ 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上),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26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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