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8期


张爱玲小说和《源氏物语》的意象世界之比较

作者:黄玲青




  其次看《沉香屑·第一炉香》。《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的葛薇龙珍惜课业,抱着模糊的美好理想求救于姑妈梁太太,却受到姑妈的奚落,当薇龙从梁太太家里出来往山下走时,有一段关于月亮的描写:“薇龙向东走,越走,那月亮越白,越晶亮,仿佛是一头肥胸脯的白凤凰,栖在路的转弯处,在树桠杈里做了巢。越走越觉得月就在前头树深处,走到了,月亮便没有了。”⑩以月亮为意象的这幅画面,朦胧飘忽、萧瑟阴森,形象地衬托出葛薇龙感情受挫的心情,同时也暗示了薇龙不幸的未来,她正一步步不由自主地走进没有月亮、没有光的所在,最终走上了堕落自毁的道路。
  最后看《茉莉香片》。《茉莉香片》中的聂传庆生母早死,心理变态而对曾倾慕生母的老师言子夜的女儿言丹朱施行变态的嫉恨和报复,施暴后逃离现场时,“身子就像在梦魇中似的,腾云驾雾,脚不点地,只看见月光里一层层的石阶,在眼前兔起鹘落。”{11}月色里的石阶“兔起鹘落”,跳荡不定,这段阴森恐怖的月色描写,活生生地写出了聂传庆内心的幻觉、惊恐和慌乱。
  当然,张爱玲的作品中,也偶尔会出现《十八春》中欢愉的“月亮”:“马路上的店家大都已经关了门。对过有一个黄色的大月亮,低低地悬着在街头,完全像一盏街灯。今天这月亮特别有人间味。它仿佛是从苍茫的人海中升起来的。”{12}黄色的月亮传达出了沈世钧和顾曼桢这对真心相爱的情侣沉浸在初恋中的甜蜜和快乐。
  由此可见,张爱玲和紫式部笔下月亮的形象和色彩是千变万化的,这不同的月亮和月色,既负荷着不同的心理内容,映现各种人物的心理状态,又渲染了环境气氛,构筑了小说独特的意境美。同时,两位女性作家笔下的自然景物意象,不仅仅是单纯的视觉意象,而是将听觉、嗅觉,不同感觉的沟通转换以及心理感觉交织在一起,组合成一个充满了色彩、气味、声音的感性世界,从而使审美意象更加丰富,更富于艺术感染力。
  
  二、擅长运用别具匠心的意象设置来隐喻、象征、暗示人物的性格和命运
  《源氏物语》全书共有54卷,其中卷名和重要女主人公的名字大都是某种植物的名称,极具象征意义,暗示着主人公的命运,奠定了作品的基调。例如《夕颜》卷中,光源氏偶然看到了一出破破烂烂、不堪入目的简陋的小屋,板垣旁边的草中开着许多白花,孤芳自赏地露出笑颜。随从告诉光源氏:“这里开着的白花,名叫夕颜。这花的名字像人的名字。这种花都是开在这些肮脏的墙根的。”光源氏深受感动,叹道:“可怜啊!这是薄命花。给我摘一朵来吧!”之后,便引出了一位没有名字和固定居所、身份不明的女子,作者先称呼其为“夕颜花之家的女子”,后直呼其为“夕颜”。这就暗示了夕颜的命运就像墙根可怜的夕颜花一样必将是离奇而悲惨的。夕颜花在断垣边凋零,夕颜也如花上的露珠一般消逝得无影无踪。这种隐喻性意象和象征性意象在书中随处可见,如用“看似欲折,却终于不断”的细竹来象征着空婵的独立人格和高洁品性;用紫夫人春院中生机盎然的景象来暗示紫姬的雍容华贵和深得宠幸;用触目惊心的狂风暴雨来隐喻光源氏被贬须磨时的不幸境遇,极大地增强了作品的艺术效果及审美意蕴。
  如果说紫式部的《源氏物语》主要借自然景物来暗示和象征人物命运,那么,张爱玲的视野更为广阔,某种动作、某种物象、自然景物的意象顺手拈来,便与人物的命运和性格紧密联系在一起。
  隐喻在张爱玲小说《沉香屑 第一炉香》中反复出现,如初到姑母梁太太家,看到姑母家的花园:“墙里的春天,不过是虚应个景儿,谁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墙里的春延烧到墙外去,满山轰轰烈烈开着野杜鹃,那灼灼的红色,一路摧枯拉朽烧下山坡子去了。”{13}盛开的杜鹃象征着葛薇龙人格上的完整,那灼灼的红色和摧枯拉朽烧下山坡的惨烈,又正是葛薇龙以青春为代价,纵情燃烧生命的象征。葛薇龙由一个单纯、自信、希望保持自己完整人格的少女到最终走向堕落毁灭的过程,都被张爱玲用一系列的隐喻意象巧妙地暗示出来了。
  张爱玲还把镜子意象自然地设置在《倾城之恋》男女关系的发展之中,当范柳原第一次亲吻白流苏时,“流苏觉得她滴溜溜走了个圈子,倒在镜子上,背心紧紧抵着冰冷的镜子。他的嘴始终没有离开过她的嘴。他还把她往镜子上推,他们似乎是跌到镜子里面,另一个昏昏的世界里去了,凉的凉,烫的烫,野火花直烧上身来。”{14}这一热烈的恋爱场面在镜子中上演,成了虚象,主人公根本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镜子的易碎,也暗示了他们之间关系的不堪一击。除此之外,玻璃、城墙、绣花鞋、木槿树等等在张爱玲的小说中一再出现,流露着人物的情感,也暗示和象征人物命运,别具慧心,浑然天成,毫无雕琢之感,从不同角度、不同侧面丰富了小说的意蕴,展示了作者的智慧和感悟。
  
  三、擅长借助意象的流动转换来推动情节的发展
  在张爱玲的小说和紫式部的《源氏物语》中,我们很难意识到情节发展的冲突性和逻辑性,情节退为次要地位,作者重视的是人物的感官印象与情绪状态有效联系起来所构造的意象,着力营造出诗的意境,随着意象的流动转换,故事情节向前发展。《源氏物语》中,在紫姬的春院里,种了很多色彩斑斓的鲜花。当光源氏焦急地等候紫姬长大,真正成为自己的恋人时,“时值早春,日丽风和;春云叆叇,做冷欺花,教人等候花开,好不心焦!”{15}当紫姬生病痛苦多日,忽有一天稍稍好转,“池塘上非常凉爽,水面开遍荷花,莲叶青青可爱,叶上的露珠像宝玉一样闪闪发光。”{16}自然的花草树木似解人语,当紫姬亡故之后,“春色渐深,庭前的景色无异昔时。”{17}光源氏一见触目伤心。看过张爱玲《倾城之恋》的人永远忘不了贯穿全篇的月亮、城墙、镜子和胡琴声,是它们在诉说着无尽的苍凉的故事。在两位女性作家的笔下,各种意象不断地参与到情节里,故事的发展、人物的命运和情感都蕴涵在审美的意象之中,构成了作品的底蕴和艺术魅力。
  值得一提的是,丰富的意象世界使紫式部和张爱玲的小说都充满了艺术的张力,虽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又充满了个性,即便是同一意象的运用也因深深地打上了作家、时代和民族的烙印而存在着差异性。日本民族是情绪化和感伤性的,他们深爱秋天,因为秋天的落寞容易引起人们悲哀的情绪,而春天旺盛的绿色反衬出生命的脆弱和人生的渺茫,容易对人产生一种生存压力。再加之古老的平安时代,人类面对自然的强大力量而无能为力,人类的活动时刻处在大自然的绿色的包围之中,于是,《源氏物语》中的“绿”更多时候是一种恐怖、破败与死亡的阴森的意象,体现了日本民族独特的审美意识。例如当光源氏带着夕颜来到一处久已废弃的宅院时,但见三径就荒,蔓草过肩,古木阴森,幽暗不可名状。“庭院中荒芜之极,不见人影,但见树木丛生,一望无际……池塘上覆着水草,荒凉可怕。”{18}在这对爱侣面前,绿色不再充满诗情画意,而是带着恐怖的气息,笼罩着庭院和池塘,像恶魔一样夺去了夕颜的生命。当光源氏流放须磨,音信全无,末摘花的寒舍是:“庭中杂草滋蔓,蓬蒿丛生,亦毫不介意。因此之故,这宫邸里的杂草异常繁茂,埋没了整个庭院。蓬蒿到处乱生,欲与屋檐争高。”{19}面对满院的绿树杂草,她无能为力,只有对破败与死亡世界的无奈。中国人则是偏重理性的,他们热爱春天,“春风又绿江南岸”一句诗道出了绿是生机盎然的天使,也道出了中国人喜欢绿色的缘由。张爱玲所生活的现代社会,人们在日渐征服自然的同时,发现自己与绿色还存在着互相依存的关系,于是,张爱玲小说中的“绿”更多时候是一种旺盛生命力、美好和幸福的象征。例如《十八春》中写沈世钧和顾曼桢即将再度重逢时,所见情景是:“他妹夫家是跑马厅背后的衙堂房子,交通便利,房子相当老,小院子上面满架子碧绿的爬山虎,映着窗前一幅蓝绿色的新竹帘子,分外鲜明。”{20}这绿色代表着希望。《红玫瑰与白玫瑰》中写王娇蕊的神态:“她穿着一件曳地的长袍,是最鲜辣的潮湿的绿色,沾着什么就染绿了。她略略移动一步,仿佛她刚才所占有的空气上便留着过绿色迹子。”{21}连透明的空气上也能留下个绿色印迹,也暗示了佟振保被王娇蕊的魅力所征服。从这一意象中,也能看出张爱玲的美学观。可见,由于时间和地域的不同,作家运用意象这一载体所表现出来的审美倾向和文化心理是有差异性的。
  (责任编辑:古卫红)
  
  作者简介:黄玲青,湖南省郴州职业技术学院副教授,教务处长,湖南省优秀教师,武汉大学文学硕士,研究方向: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① [英]彼得·琼斯.《意象派诗选》序[A].裘小龙译.桂林:漓江出版社,1989:2.
  ② 叶绪民.《比较文学理论与实践》[Z].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4:139.
  ③ 余斌.《张爱玲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161.
  ④ 叶渭渠.《日本古代文学思潮史》[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38.
  ⑤⑥⑦⑧{15}{16}{17}{18}{19} [日]紫式部.《源氏物语》[M].丰子恺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8,63,427,681,126,
  624,726,64,288.
  {9}{10}{11}{12}{13}{14}{20}{21} 张爱玲.张爱玲文集[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6:244,182.39,534,176,222,673,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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