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8期


都市散文中的心灵田园

作者:张立新




  在城市旅游业日益发达的今天,“戴着太阳镜、涂着防晒油、更带着心灵上重重枷锁的现代人”不惜时间、金钱和精力四处寻找“风景”,追逐奇山异水,然而却无法与山水风物在彼此观望中相互欣悦爱抚。赵践始终以一颗亲近自然的赤子之心去取景,赵践对自然景物的状写,在内心的祥和、宁静里,处处是自然景观与作者的心性相契合。她认为,“山水不在有名无名,只在是否有灵,也即是说能否亲近、能否感应”⑦。在《九真山写真》里,老湖的“静”吞没了狂风暴雨,一切外在的喧嚣在老湖面前都偃旗息鼓了:“驱赶我下山的,在我脚踝边急促地泛泡沫的雨水一到湖岸就无声无息地被岸草吸收,我的心一下子掉了下去,掉进湖上那深坛子一般的宁静中”,作者以老湖的那种“非外部喧嚣能够侵扰”,“也非内部力量能够打破”的“含蓄、沉静”,以那种“遗世独立般的美,无人领略的美”来映照自己理想中的独立人格和纯美的生命感受,渗透着一股内在的精神人格的力量。
  赵践对城市的打量端望也并非静物写生,不是智者般超然物外地静观天地万物,而是以一颗敞开的旅人之心,处处以人在旅途的抒情意象和视角,去观照家居的城市。在家居的散文作家心里,行旅是充满了诱惑的,渴望旅途的“奇遇”,渴望沉寂的心灵被激活,灰暗的生命被突然照亮,如《一个独自享有的旅途奇迹》中,“一个从未到过的地方,一座从未见过的房子,居然会使我产生一种骨肉至深的情感,记忆中那组沉潜的密码被奇妙地触动?”哪怕没有这样实在的旅途,心也在一次次的出发。“船是下水的房屋,而房屋是泊岸的船吗?老屋是被时光被流水冲刷到岸边的黑色船骸吗?”⑧出发和回归作为一组由此及彼的情绪和心理意象,一种永恒的生命状态,在赵践散文里同样具有诱惑。
  
  三、“俗”中真味
  
  深得“俗”中真味的张爱玲在城市的“市声”中寻找到了人生的安稳和踏实,赵践则在苏州这座地域文化浓厚的古城里寻找到了类似乡土田园般亲切的“家常”感。赵践毫不讳言道:苏州是个很“家常”的城市。难道说,这样一种“家常”的文化定位和意蕴,是作者,也是这个城市对生活的理解?是作者和这个城市在逝水流年中力图抓住的真实?
  在通常的认知中,知识,或者说,更主要是书本知识,似乎天然地构成了文化这一概念的核心主旨,而日常世俗生活却被理所当然地排除在了有“知识”的文人雅士们长期把玩把持的“文化”门槛之外,最能体现出文化品性的来自生活本身的声音被推置到了幕后。这里面存在着由来已久的对文化以及知识分子、文人等相关概念的模糊和混淆,对文化的这一误读,把无限生动丰富的文化内涵狭隘化、书本化、凝固化,也是导致以文化代言人身份存在的文人们在文化角色上的这种自我封闭而引发的心理和精神病态。事实上,文化以其对日常生活世界极强的依附性和渗透力,是一个不断生长融合的物质和精神的双向合成过程。任何一种文化都不是外在于生活的观念性的既定想象,只有在个人生命体验的意义上被感知,文化才能获取自身的生存空间。20世纪80年代以来风靡一时的历史文化散文,发展到后来就有些凌空蹈虚了,面对书本和历史高谈阔论,却在活生生的现实人生面前失语。
  赵践对宽广深厚的生活世界是积极介入的,一方面,她的散文具有心象世界的诗意和空灵,富有心灵性和情感性,另一方面,或者说,更主要的方面,她是面向具体而微的生活世界的,从不拘谨于自我内心和个人狭小的天地。而且小说家的出身,使她的散文在面对具体的人和事时,叙写从容淡定,具有坚实的人生内涵,更能显出生活的质感和厚实。尽管是以苏州这个“文化”名城作为抒情写意的基点,但相对于余秋雨宏大的历史时空建构下对文化生命的感悟,赵践则是基于文化的家常性和广泛包容性,尽可能地往“小”里延伸,不在文化上做一些大而空的玄奥文章。她说,“人一生渴望奇遇,渴望轰轰烈烈、不同凡响的业绩,然而却常常是一盆花,一盆时常为你疏懒因而总是半死不活的花,或者是一只鸟,一只你时而喜欢时而嫌弃的鸟,伴你度过生命而你并不自知。”⑨正是这样一种平常心态和人间情怀,使赵践的视线总是牵扯着身边那些凡人俗事,捕捉那些与小老百姓的日常生命状态息息相关的细枝末节,从文化的现实性、人间性和平民化中寻找新的人生支点和生命依托,赋予文化更多的亲近凡俗人生的生命内涵,正如刘亮程所言:“展现博大与深远的可能是一颗朴素细微的心灵,那些存在于角落不被人留意的琐屑事物,或许藏着生存的全部意义。”⑩
  赵践以一颗“家常”之心去品读生活,去发现日常世俗之美,对卑微渺小的个体生命,充满了母爱般的体贴、关怀和怜爱,对民间自在自然的生命形态和人生形式,深怀着由衷的亲近喜爱之情,甚至连小镇的神佛,也像是“人类的神通广大的亲戚,热心肠的邻居”{11}。在《民俗的力量》中,那熙熙攘攘的“轧神仙”的花市庙会竟成了一个“巨大的生命场”,“人们互换着生命信息,追求着生命认同”,也最终使作者由一个沉思者的格格不入到融入其中的真实的感动,这“意外收获”使作者突然悟到自己过去耽于玄思冥想的生命像一只“垃圾桶”,收藏“破破烂烂的记忆,死水沼泽中冒泡般的感喟”,而“这街上每一个人的每一个渺小的愿望都比我来的真实来的自然因而也就更值得尊重值得理解”。显然,感染并打动作者的,是那样一种裹挟人的沸腾的生命气息和强盛的生存欲望。中国自古就有“大隐隐于市”这样辩证、深刻的生命哲学,书斋里缺少充足的生活阳光的照射,没有维生素的合成,使文人的自我生命形象的呈现常常是苍白、虚弱的,单方面地逃离世俗人生的芜杂喧嚣,并不能够一劳永逸地获得内心的宁静。作者由对民间世俗文化的认同而引发了对文人自我生命价值的反思。
  赵践的散文在字里行间充满了对生活的虔诚和感激,对大自然“泥土亲情”般的每一份赐予,都倍加珍惜爱护。如对那穿越城市重重建筑物的壁障,勉强挤进屋来的“尺半阳光”,都有着如饥似渴的期待和欣喜,尽管有时候那只是“手掌般一块小小光斑,有些惊悸不安、闪烁不定,随时抽身出逃的样子——它只是附近高楼上某块窗玻璃的反光,并没有热量,但它立时让屋子生出喜气”{12}。然而,城市的自然生态和文化生态的失调紊乱,现代文明的种种顽症,引起了作者深切的关怀和忧虑。以生存环境日趋恶劣的鸟类为主角的姊妹篇《候鸟飞越城市》和《笼鸟之城》,其实是暗喻人类自身危机四伏的生存状态。《笼鸟之城》是一篇文风活泼的小说化了的散文,作者一家从得鸟、养鸟到失鸟、寻鸟的一系列复杂的心理过程,读来妙趣横生而又发人深省。作为全家宠物的老八哥渴望与人交流,想方设法引起家人的重视,一旦得不到即时的回应,便像个孩子那样饱含怨气地连声怪叫;“怀着对树的柔情和渴望”,喜欢栖息在人的头顶上;认真地回应小贩寂寞而有些凄凉的叫卖声,在这种看似可笑的人鸟对话中,既是鸟的寂寞,也是人类自身的孤独和寂寞。尽管极通人性的老八哥对家人百般亲昵依恋,也以一个重要的家庭成员的身份备受全家宠爱,但它还是最终感应到“来自天空,来自大自然的永恒召唤”{13},从最初的赖笼发展到最后夺笼而逃,像个长大成人离家出走的孩子,回归了自然。与寄“人”篱下的笼鸟那被囚禁的可悲命运相对,飞越城市上空的候鸟,作为一种自由的象征,“远离人世的一切浮华、喧嚣和骚动,庄严地行进”,“昭示着自有超越人类狂妄和专制的更强大的东西,那便是自然的尊严和自由”{14},同时也是“窝塞”的“城”里人对挣脱自我和环境的束缚和围困的憧憬。作者始终以生命的眼光,去发现稀松平常的城市景观中隐含着的重大精神命题;在轻灵随和甚至幽默的叙述中,表达了对人与自然那种朴实却真切的理解和关怀。
  赵践聚焦于苏州这个园林城市的散文,也可以说是一个人与一座城市之间的彼此塑造、相互寻找,“在古城漫步是很需要花费时间的,总有什么要牵扯你的脚步,总有什么想吸引你的视线,总有什么沉沉地攥住你——如果你碰巧又是一个极易接受暗示的人,一个极想寻找什么的人。”{15}作者不是以一个游客的身份,从外部去打量这座城市,而是作为“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城市自身肌体的一分子,从选材取景到表现的视角,都偏重于对自我的认识和发现,对日常生命状态的沉思,从这个文化名城中读出更多的人性人情,更多的人生内涵。但是作者也并没有因此而过分遁入内心,沉溺于完全封闭、局狭的主观自我的心灵世界,而是在穿越时空的城市漫游中寻求内外两个世界的契合,在哲学、历史、地理学、人类学的融会贯通中,在处处是阻隔的人生里,执著而自信地缝合、构筑一个和谐圆融的城市镜像,既有出世的清幽安宁,也有入世的欢乐欢腾。
  (责任编辑:吕晓东)
  
  作者简介:张立新,文学博士,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副教授。
  
  ① 赵践:《艮岳石》,《小城志的一页》,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71页。
  ②④⑤ 赵践:《人和园林》,《小城志的一页》,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43页-第51页。
  ③ 赵践:《园林素描》,《小城志的一页》,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54页-第58页。
  ⑥{11} 赵践:《旧时老周庄》,中国青年出版社,2002年版,第79页,第112页。
  {7} 赵践:《九真山写真》,《小城志的一页》,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57页。
  ⑧ 赵践:《城中隐河》,《太阳》1997年第10期。
  ⑨{13} 赵践:《笼鸟之城》,《小城志的一页》,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71页。
  {10} 刘亮程:《对一个村庄的认识》,《风中的院门》2001年版,第415页。
  {12} 赵践:《尺半阳光》,《小城志的一页》,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78页。
  {14} 赵践:《候鸟飞越城市》,《小城志的一页》,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42页-第249页。
  {15} 赵践:《追忆昔日园林》,《小城志的一页》,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页-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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