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相见欢
作者:张 梅
张爱玲和苏青的交往以张爱玲的说法是有些“特殊”,两人既不特别密切也不互相敌视。张爱玲喜爱苏青为人的热闹,而张爱玲除挡不住的才气外,还有对世俗欲望的直率,也颇投苏青的心意。应该说,两人的交往带有明显的时代烙印,是相似的生存境遇和共同的利益关系使她们相互欣赏、倚重和借势,最终发展到情感上的相互依恋。
虽然相交之初,苏青便无意间成就了张爱玲与胡兰成的一段乱世婚恋,但两人最初仅仅是编辑与作者之间利益共享的合作关系。苏青主办的《天地》是张爱玲散文发表的重要园地。从《天地》1943年10月创刊,到1945年6月终刊,除了第一期和最后一期及另有两期是张爱玲的文章被转载到《天地》的姊妹刊《小天地》上外,每期都有她的文章;此外,从《天地》11期起开始启用张爱玲设计的封面,张爱玲还为苏青的小说《女像陈列馆》绘过插图。苏青则在《天地》“编者的话”中对张爱玲的作品颇多溢美之词。
在生活费用日益高涨的上海沦陷区,职业女性的谋生异常艰难。于是在生存的威逼下,除了潜心创作和相互援手外,两人不得不调动一切文学以外的因素。虽然她们并不是每一次都那么情愿。1944年5月在《杂志》的中间插页上有苏青、张爱玲、关露、潘柳黛等女作家的照片。女作家们一个个貌美如仙,直逼上海40年代的当红影星。让人看后不禁哑然失笑,原来“美女作家”的创意早已有之。据说关露(中共地下党员)还为她的鼻形不好专门整过容。在如此招摇的照片面前,公众自然会对作家之前的“女”字更感兴趣。可以说《结婚十年》的销售量很大一部分得之于大众猎奇窥秘的心理。苏青对这一点颇为恼火,曾气愤地说:“女作家写文章,有一个最大的困难的地方,便是她所写的东西,容易给人们猜想到她自己身上去!”①张爱玲为选几幅满意的照片放在作品集里,煞费苦心。为什么?她坦言道:“印书而在里面放一张照片,我未尝不知道是不大上品,除非是托尔斯泰那样的留着大白胡子。纸面上和我很熟悉的一些读者大约愿意看看我是什么样子,……那么我的书可以多销两本。”②
人们对女作家婚恋关注的热情几与女影星一样,当时就有《闲话小姐作家》的妙文问世。文中说:“我这里提起的十来位女作家,年纪都不相上下,个个都是花容月貌,仪态万方,都正待要请人喝喜酒,还要请你做一位现成的媒人也说不定。”③仅仅《结婚十年》的书名及龙凤帖式的封面便很有诱惑性,更不用说其情节具有很强的影射性,读者很容易对号入座。其实苏青又何尝不是利用作者与女主人公似与不似的含混性作为促销手段呢。于是便常常有人向苏青打趣。在《小天地》的《文坛漫步》栏目中就有这样一则趣闻:“苏青之《结婚十年》业已问世。但苏青之结婚实不如其离婚著名,故常有人询彼,‘君之《离婚十年》何日出版’,然而苏青殊不敢辩白也。”张爱玲与胡兰成的婚恋更是被炒得沸沸扬扬。
女作家既要反对大家在“女”字上的文章,又要不时地以“女”字作号召。这对有很强自立意识与主角意识的苏张来说,是很难堪的。况且即使她们声誉日隆,也敌不过整个社会的男性公民潜意识中的性别歧视。许多男作家很自然地把“饮食男女”视作女作家的专利,不肯涉足。男作家自有民族、国家、战争、革命一类不可冒犯的巨词去麻烦他们。由于五四以来的女性解放还未成声势便在轰轰烈烈的救亡运动中夭折了。所以仍在性别压迫下讨生活的女性在走出家门时,不带任何五四时期的罗曼蒂克。在沉重的生存压力面前,她们不得不先救出她们自己。
因而,相似的文学趣味、共同的利益关系和处境使张爱玲与苏青的联手最终成为可能。对张爱玲来说,朋友、丈夫都代表着一种匮乏,如炎樱和苏青,胡兰成和赖雅。当然同样作为张爱玲的朋友,苏青自不能与炎樱比,但张爱玲的性格同样与苏青形同冰炭:对于张爱玲这样内敛、寡言、冷漠又不擅长俗务的人来说,是需要有苏青这样的张扬、健谈、热辣的女子在前台为之张罗的;另一方面张爱玲也以自己深刻和独到的体悟为苏青的单纯和肤浅作着生动、深刻的注脚。于是苏张两人惺惺相惜的情感在《杂志》1944年3月举办的“女作家聚谈会”上开始明朗化。苏青说:“女作家的作品我从来不大看,只看张爱玲的文章。”张爱玲则说:“近代的最喜欢苏青,苏青之前,冰心的清婉往往流于做作,丁玲的初期作品是好的,后来略有点力不从心。踏实地把握住生活情趣的,苏青是第一个。”
后来,张爱玲在《我看苏青》一文中说:生在乱世,要想活下去就像“双手辟开生死路”那样的艰难,而苏青便象征着“物质生活”。“苏青是乱世里的盛世的人”。当张爱玲想起胡金人画中一个老女仆在惨淡的隆冬伸手向火时,便不禁想起苏青。因而张爱玲忍不住感叹道:“整个的社会到苏青那里去取暖,拥上前来,扑出一阵阵的冷风——真是寒冷的天气呀,从来,从来没有这么冷过!”④是的,苏青为人的热闹常让张爱玲忍不住一次次“伸手向火”,当然张爱玲的心中弥漫着一种大悲哀,绝非苏青这样的“红泥小火炉”能温暖的!
《杂志》最先捕捉到苏张并蒂共生的现象,并在1945年3月积极促成了苏张对谈会的召开。结果证明效果非常好,引起了强烈的社会反响,来稿众多,《杂志》不得不接连两期组织三个特辑来发表。看来,苏张的联手的市场左右力与广告效力果然非同寻常。
两人是上海滩红到极致的人物,但从张爱玲写于抗战胜利前夕的《我看苏青》中看出,两人对前途同样忧心忡忡。这是因为两人都与当时的政府要人有着丝丝缕缕的联系。张爱玲与曾出任汪伪宣传次长的胡兰成婚恋一直是小报炒作的热点;苏青担任过上海特别市政府专员等职,与周佛海、陈公博关系非同一般,《天地》的创刊与发行便受到他们的资助与支持。张爱玲明确地意识到:来日大难。苏青则有:“在太平的世界里,我们将变得寄人篱下”⑤的疑惑。
后来的现实竟比她们预料的还要残酷。在乱世中谋生又谋爱的她们在和平的时代里都被称作“文化汉奸”而备受攻击。1952年张爱玲被迫出逃大陆,1955年苏青被捕入狱,两人的后事皆凄清不可闻。当80年代初拨乱反正后,苏青很快就要重见天日时,她那炷香却已燃到了尽头。当90年代张迷们在把张爱玲追捧成神话的道路上高歌前进时,张爱玲已无福消受了,她那生命的胡琴也已接近尾声。隔着几十年晦暗的人生路往回看,这段“特殊”的友情也只能盛开在劫毁无常的乱世中。
(责任编辑:赵红玉)
作者简介:张梅,曲阜师范大学国际文化交流学院讲师,文学硕士,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① 苏青.女作家聚谈会[J].杂志,1944(3).
② 张爱玲.“卷首玉照”及其他[M].张爱玲文集.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
③ 陶岚影.闲话小姐作家[J].春秋(半月刊),1944(5).
④ 张爱玲.我看苏青[M].张爱玲文集.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
⑤ 张爱玲.我看苏青[M].张爱玲文集.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