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张爱玲小说语言的变异修辞艺术

作者:李 贞




  “意见”是一个抽象名词,作者用表视觉的富于动感的短语“含苞欲放”加以组合,表示许多“意见”欲将发表而尚未发表,将人物的心理活动予以外化,别致生动,幽默诙谐,令读者回味无穷。
  “泪”可以“流”,而“笑”同样能“流”,这真是张爱玲的别出心裁之处,不仅给读者带来新奇感和冲击力,而且切合了特定语境的表达需要。振保主人公以粗暴的手段对待他名义上的妻子以宣泄自己内心的寂寞和痛苦,当他感觉妻子被自己完全打败的时候,他“笑”了,这是一种变态的痛苦的“笑”,因而只能像眼泪似的慢慢“流”出来。这种“笑”无法找到更合适的动词加以搭配,唯有这个“流”字最为准确而传神,作者的高明机智的用语技巧由此略见一斑。
  在张爱玲的小说文本中,修饰语和中心语的超限组合时有出现,常常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
  (玉清)随即匆匆换了衣服,一个人先走,拖着疲倦的头发到理发店去了。(《鸿鸾禧》)
  七巧低着头,沐浴在光辉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这些年了,她跟他捉迷藏似的,只是近不得身,原来还有今天!(《金锁记》)
  满山轰轰烈烈开着野杜鹃,那灼灼的红色,一路摧枯拉朽烧下山坡子去了。(《沉香屑:第一炉香》)
  上述例子的划线部分都属于修饰语和中心语的超语义组合,在特定语境中,将描写甲事物性状的语词移来描写乙事物性状,不仅增添了语言的新奇感,而且传达出了常规语义组合难以体现的韵味。如“轰轰烈烈”原形容气魄雄伟和声势浩大,在这里作动词“开”的状语,把野杜鹃漫山遍野盛开的热烈景象与人类活动的声势浩大相比拟,不仅写出了野杜鹃开放的情状,而且写出了它时时处处开放的蓬勃的生命活力,画面感极强,给读者强烈的视觉感受。
  
  (二)变类组合
  所谓变类组合,是在具体语言环境中,临时转变语词的词性,把甲类词用作乙类词,又叫“转类”,“词类活用”等,词性活用无论是在古代汉语还是现代汉语,都运用得十分普遍,王安石的诗句“春风又绿江南岸”中的“绿”由形容词活用为动词,就是一个常被援引的著名例证。张爱玲小说中也有变类组合的现象,如:
  现在胖了,显得脓包,全仗脑后的“一点红”红宝簪子,两耳绿豆大的翡翠耳坠,与嘴里的两颗金牙,把她的一个人四面支柱起来,有了着落。(《等》)
  “脓包”和“支柱”原本都是名词,在例句中临时转化为形容词和动词,词义也发生了变化,“脓包”转义为“如脓包一般没有款型”,“支柱”则是“像支柱一样支撑起来”的意思,比喻童太太体态臃肿,凭借着外在的装饰物才有了支撑和依靠,具有画面感,透出较强的讽刺和揶揄意味,这也正是词类活用后所产生的特殊的表达效果。
  
  (三)矛盾组合
  矛盾组合即用意义相反或相对的语词来描述说明同一对象,表达既矛盾又统一的内容。张爱玲在言语表达中也使用矛盾组合的手段,使表达看似矛盾,实则隽永,能取得含蓄婉转、诙谐幽默的语言表达效果。
  酸梅汤沿着桌子一滴一滴朝下滴,像迟迟的夜漏—— 一滴,一滴……一更,二更……一年,一百年,真长,这寂寞的一刹那。(《金锁记》)
  一阵阵清冽的歌声,细,细得要断了;然而震得人发聋。(《沉香屑:第二炉香》)
  “一刹那”本来形容时间极短,但对曹七巧来说,季泽被她赶走的一刹那,却仿佛走过了很长的路。十年里她苦苦等待能得到季泽的爱,但季泽却图谋她的家产,披着黄金枷锁的七巧决然舍弃感情来护卫自己的财产,她的心里充满了由此引发的矛盾、痛苦、悔恨、无奈、绝望,各种滋味交织在她的心头。那一刹那是七巧难以忘怀的,也是永恒的,“长”和“短”这对反义词,矛盾地组合在一起,准确而生动地传达出人物纷乱复杂的心理状态。歌声“细得要断了”却又“震得人发聋”,两个意义上互相对立的谓语共同说明一个主语,使得主语的状态既矛盾,又合情理,不仅传达出人物在特定情境下的复杂心绪和感受,而且引起读者的联想。
  
  三
  
  就语用层面而言,张爱玲的变异修辞主要体现在特定语境中对句子的超常运用,较为突出的是反话正说,寓贬于褒的写法。
  到了介绍的那天晚上,姚先生放出手段来:把陈良栋的舅父敷衍得风雨不透,同时匀出一只眼睛来管住了心心,眼梢里又带住了他太太,惟恐姚太太没见过大阵仗,有失仪的地方。(《琉璃瓦》)
  表面上,作者在集中笔力刻画姚先生的精明能干,选用了“敷衍”、“匀”、“管”、“带”等动词极其生动地表现他的竭尽全力,八面玲珑,为了女儿心心的前途,他精心策划,可谓使出了浑身解数。表面上看,他所做的一切完全是为了女儿,的的确确称得上是一个负责任的模范父亲,而实际上,他处心积虑只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地位、财富和荣耀,他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在女儿身上,而不考虑女儿的感情和幸福。所以作者越是着力表现他的“能耐”,就越能揭示他人性中的自私和冷酷。这种寓贬于褒的手法的运用取得了不露声色地嘲讽和揭露丑恶的效果。
  在振保可不是这样的。他是有始有终,有条有理的。他整个地是这样一个最合理想的中国现代人物,纵然他遇到的事不是尽合理想的,给他自己心问口,口问心,几下子一调理,也就变得仿佛理想化了,万物各得其所。(《红玫瑰与白玫瑰》)
  这段文字表面上是对人物的褒扬和欣赏,而实际上蕴涵着揶揄的意味,让读者玩味无穷。主人公佟振保在外人眼中确实是体面的好人,他孝顺母亲,照顾弟妹,用心发展事业,而实际上是个不负责任的虚伪的浪子,他在外面找情妇,用情不专,缺乏责任感。然而他又竭力顾及自己的社会地位,他希望自己能娶一个贞洁的妻以获得社会的认可。但他最终没能得到真爱,所以他的内心是寂寞的和扭曲的。作者以反话正说的表现方式,大大拓展了小说语言的表现空间。作者以轻松机巧的笔调,更加自由更加酣畅地描写“最合理想的中国现代人物”的所思所想和所作所为,读者则在她的淡定从容而津津有味的叙述中分明看到了人物扭曲的灵魂,深藏在人性中的丑恶,意味深长,文本也因此散发出不一般的艺术魅力。
  《张爱玲经典作品集》前言中这样写道:“她的语言如此优越,以至于每个字都会像一个晶体具有精确的小平面并且折射源自她的光线,词语像饱满的、充满色泽的珠子在这里滚动。”的确,张爱玲小说语言是美丽的,但绝不仅仅只是美丽,更重要的是十足的韵味儿。变异修辞的恰当运用,使张爱玲小说语言在更深层次上包含着无限的意蕴,从而显示出不俗的审美价值和艺术魅力;她的文学语言常常以各种变异的形态呈现在读者面前,吸引着更多读者去领略她的小说的独特魅力,并获得奇特而丰富的艺术感受。当然,她的小说文本的变异修辞远不止这些,她的小说的艺术魅力也并不仅仅源自这些特殊的表现方式,还有赖于特定的语言环境及其他艺术手段的巧妙组合,值得我们不断探索和挖掘。
  (责任编辑:赵红玉)
  作者简介:李贞,浙江台州学院副教授,厦门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字学博士生,主要从事现代汉语和文学语言研究。
  
  ① 陈望道.修辞学发凡[M]. 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76.
  ② 郑远汉.艺术语言词典[Z]. 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1.
  ③ 莫泊桑.“小说”.文艺理论译丛(3)[C].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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