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论《金锁记》人物的跌落式对照及其深层意蕴

作者:田淑晶




  从鲜活的人到平板的人、直至人的空壳,这种跌落式的对照与个体的命运遭际联系——人(曹七巧、长安)身陷苦痛之中,非人(长白、姜季泽)逍遥自乐,让人深长回味:是什么造成这样不同的命运遭际?
  “无光的所在”是《金锁记》中重要的隐喻,要理解它的喻义,需把它和它的对称式“光辉里”放在一起来看。
  小说中的行文:1.姜季泽示爱时的曹七巧 “沐浴在光辉里”;2.恋爱中的长安“晒着秋天的太阳”;3.揣测到母亲阴险用意的长安“悄悄的走下楼来,玄色花绣鞋与白丝袜停留在日色昏黄的楼梯上。停了一会,又上去了,一级一级,走进没有光的所在”;4.失去爱情的长安觉得自己与“太阳里的庭院”隔了相当的距离。把几处行文放在一起,不难看出,“光辉里”隐喻爱的福地;“无光的所在”,指无爱的痛楚境地。曹七巧、长安作为人的代表,都堕入无光的所在,原因何在?曹七巧的苦痛最为惨烈,似乎由她的激烈性格所致,然而与她性格反差巨大的长安何以也在苦痛中挣扎,长白、姜季泽却逍遥自乐?性格不是根本原因。曹七巧、长安共同的一点,是她们都渴求爱情,长白、姜季泽与爱情无涉。症结在爱情追求上。人之为人必然有爱情的渴望,追求爱情是为谋求幸福;但是,爱情追求非但没有带来幸福,反而招致苦痛。这就形成了人生存的悖论。性格柔弱者如长安难逃苦痛的肆虐,性格刚强者如曹七巧,反抗行动使她陷入新的悖论。如此悖论重重,苦痛愈发深重。以曹七巧为例。
  曹七巧的小市民出身注定了爱与钱的对立。婚姻将爱与钱的对立现实化,爱与钱交换,选择其中之一似乎逃离了悖论。但是,求爱行为使悖论依然发挥效力并发展到极致,最终在姜季泽为钱来向曹七巧示爱的事件中达到高峰。赶走姜季泽意味着曹七巧最终弃爱选钱,爱与钱的悖论完结。可是,曹七巧并没有就此走出悖论,她又陷入爱与被爱的悖论当中。弗洛姆在“爱情伦理学”中区分了“不成熟的爱”和“成熟的爱”。不成熟的爱:“我爱人,因为我被人爱”;成熟的爱:“我被人爱,因为我爱人。”④弗洛姆提出成熟之爱的主动特征:“爱主要是给予而不是接纳。”⑤诚如弗洛姆指出的,只有爱的施与,才有爱的收获。曹七巧,一次爱的施与失败,就不再施与,她对人报之以恨,以致“她的儿子女儿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不去爱,反倒施之以恶,根本不可能被爱;而不被爱,在曹七巧,又会使其恶聚积,曹七巧陷入爱与被爱的悖论。这种悖论害人与自戕并行,苦痛更为深重。
  曹七巧最终在苦痛中寂然逝去,小说结束,结尾的话却意味深长:“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三十年前的人已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事还没完——完不了。”
  刘再复说:“张爱玲的才能不是表现为‘历史家’特点,而是表现为‘哲学家’特点。也就是说,她有一种超越空间(都市)和超越时间(历史)的哲学特点。……张爱玲承继《红楼梦》,不仅是承继《红楼梦》的笔触,更重要的是承继其在描写家庭、恋爱、婚姻背后的生存困境与人性困境,表达出连她自己也未必意识到的对人类命运的终极关怀,即超空间之界(上海、香港)与超时间之界(时代)的永恒关怀……”⑥
  “完不了”是《金锁记》时、空、人、事随意截取性征的明示,彼亦是此,此亦是彼,小说承载着一个超时间之界和超空间之界。曹七巧、长安,作为人中之人的代表,她们的生存困境是所有人性卓然的个体的生存困境,这种生存困境无限延伸,贯穿人的生存历史。具言之,人中之人由于人的欲求,被悖论层层缠结,以致身陷苦痛。为人的欲求是悖论之因,悖论是苦痛之因。这苦痛,与人恒久相随。人的生存永远是悖论式的生存,永远是苦痛中的挣扎。《金锁记》通过对人的生存困境的昭示,表达了对人类命运的终极关怀,表达手法的精湛和思考的深刻使其不辱于所获得的任何赞誉。
  (责任编辑:赵红玉)
  作者简介:田淑晶(1977— ),南开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
  
  ①②张爱玲:《自己的文章》,《张爱玲文集》第四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173页。
  ③[德]黑格尔:《美学》第一卷第237页,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
  ④⑤[美]埃·弗洛姆:《爱的艺术》,华夏出版社,1987年版,第36页,第18页。
  ⑥刘再复:《张爱玲的小说与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刘绍铭《再读张爱玲》,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年版,第3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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