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汉书·艺文志》“小说家”再考辩
作者:唐洁璠
摘 要:《汉书·艺文志》“诸子略·小说家”中的“稗官”是中央一级机关下属的小官,属于天子之士,但与“采诗之官”的具体身份不同。汉代“小说”不仅仅是方术,还包括“士传谤言的内容”。
《汉书·艺文志》“诸子略·小说家” 列“小说十五家”,其小序云:
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孔子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弗为也。’然亦弗灭也。闾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缀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刍荛狂夫之议也。
这是中国古代最早对“小说家”进行系统论述的文献资料。杨义在《中国古典小说史论》中谈道:“它处于中国文化结构的主流位置,规范和影响着后世对小说的认知和写作,两千年来发挥着难以估量的功能价值。”①因此,研究中国古代的小说,必须重视《汉书·艺文志》“诸子略·小说家”。但遗憾的是,目前学术界对“诸子略·小说家”的理解仍是众说纷纭,这直接影响到对中国古典小说起源等诸多问题的研究。因此,对“诸子略·小说家”进行重新考辩,是很有必要的。
一
《汉书·艺文志》注引如淳曰:“稗音锻家排。《九章》‘细米为稗’。街谈巷说,其细碎之言也。王者欲知闾巷风俗,故立稗官使称说之。今世亦称偶语为稗。”颜师古注云:“稗音稊稗之稗,不与锻排同也。稗官,小官。《汉名臣奏》唐林请省置吏。公卿大夫至都官稗官各减什三,是也。”对这两段注文,潘建国在《中国古代小说书目研究》中均提出了质疑。他指出,《九章算术》并无“细米为稗”之语,其卷二“粟米”载:“粟率五十,粝米三十,粺米二十七。”“稗”与“粺”虽然同声,其义却有差别。另外,“稗”在先秦两汉文献中并没有“小”的含义,因此,将“稗官”释为小官是缺乏历史文献证据的。②
我们认为,潘建国对如淳注文的分析是有道理的,但他认为不能将“稗官”释为小官,这种看法就值得商榷了。许慎《说文解字》对“稗”的解释是“禾别也,从禾卑声”;晋杜预在为《左传》作注时将“稗”解释为“草之似谷者”。可见,“稗”的原意是指稗草。稗草尽管长得像禾谷,但它的果实却比禾谷小,其价值不可与禾谷相比,因此“稗”完全可以引申出“卑微”、“低下”的意思。实际上,在先秦两汉文献中,“稗”并非没有这种引申义。《庄子·知北游》云:“东郭子问于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庄子曰:‘无所不在。’东郭子曰:‘期而后可。’庄子曰:‘在蝼蚁。’曰:‘何其下邪?’曰‘在稗。’曰:‘何其愈下邪?’”潘建国认为这里的“稗”含有鄙野俚俗之义,但很明显,其也含有“卑微”、“低下”之义。因此,从语义学上来分析,“稗官”可以解释为“小官”。
当然,单纯从语义学上来分析,其说服力还是不够的,我们还必须对“稗官”进行文献学方面的研究。但是《汉书·百官表》和《后汉书·百官志》均没有“稗官”一职,因此《汉名臣奏》提到的“都官稗官”就成了我们分析的突破点。余嘉锡在《小说家出于稗官说》中谈到,《汉书·昭帝纪》和《食货志》注云“中都官,京师诸官府也”,他因此认为“中都官,即都官也”,“夫都官既为京官之通称,唐林以都官稗官并言,是稗官亦小官之通称矣。”对此,潘建国进行了反驳。他提到《后汉书·舆服下》注引《东观书》云:
尚书、中谒者、黄门冗从、四仆射、诸都监、中外诸都官令、都侯、司农部丞、郡国长史、丞、侯、司马、千人,秩皆六百石。
潘建国指出,中都官并不等于都官,因为都官有中、外之分,大司马左右前后将军、侍中、常释、散骑诸吏为中朝,丞相以下至六百石为外朝。③这是很正确的。但是他认为都官既有令、丞、从事、长史、侯、司马等属,已经包括了大小官员,所以稗官不会也不应是“小官之通称”,这种看法就不对了。在这里,实际上涉及到汉代大小官员区分标准的问题。《汉书·景帝纪》云:“吏六百石以上,皆长吏也。”对此,颜师古注引张晏曰:“长,大也。六百石,位大夫。”这个解释与《汉书·宣帝纪》中“吏六百石为大夫”的说法是完全吻合的。另外,《汉书·百官公卿表》亦列六百石以上为高级。按照这个标准,中外诸都官令、都侯、司农部丞、郡国长史、丞、侯、司马、千人等均属于高级官员。
当然,小官的范围很广,不可能所有的小官都与“小说家”有关,“稗官”是指哪一类小官呢?对这个问题,学术界也有不同看法。其中影响比较大的是余嘉锡和袁行霈的观点。余嘉锡在《小说家出于稗官说》中指出,“小说家所出之稗官,为指天子之士”,而士的职责是“采传言于市而问谤誉于路,真所谓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也”。而袁行霈在《〈汉书·艺文志〉小说家考辩》中则指出,稗官并不是天子之士,稗的本义是野生的稗禾,稗官应指散居乡野的、没有正式爵秩的官职,他们的职责是采集民间的街谈巷语,以帮助天子了解里巷风俗、社会民情。那么,谁的说法正确呢?张家山汉简《秩律》中有这样的律文:“都官之稗官及马苑有乘车者,秩各百六十石,有秩毋乘车者,各百廿石。”由此我们可以推论,稗官是中央一级机关下属的小官,其秩级在百六十石以上。因此,余嘉锡认为稗官指“天子之士”是正确的。
实际上,从《汉书·艺文志》所列的小说也可以得出稗官为“天子之士”的结论。其中明确标明作者的有三家:《待诏臣饶心术》《待诏臣安成未央术》和《虞初周说》。前面两家的作者是待诏,后面一家则是侍郎。根据《汉书》记载,待诏和侍郎的身份及职责刚好和稗官吻合。关于待诏,《汉书·哀帝纪》注引应劭语云:“诸以材技征召,未有正官,故曰待诏。”《汉书·东方朔传》云:“武帝初即位,征天下举方正贤良文学材力之士,待以不次之位,四方士多上书言得失,自炫鬻者以千数,其不足采者辄报闻罢。”颜师古注“不拘常次,言超擢之”。张衡《西京赋》云:“匪惟玩好,乃有秘书。小说九百,本自虞初。从容之求,寔俟寔储”,薛综注:“小说,医巫厌祝之术,凡有九百四十三篇。言九百,举大数也。持此秘术,储以自随,待上所求问,皆常具也”。可见,侍郎时常伴驾出巡,充当帝王的顾问。
另外,鲁迅在《古小说钩沉》序中谈道:“稗官职志,将同古之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得失矣。”有的人因此认为稗官也就是采诗之官,实际上这是一种误解。关于“采诗之官”,《春秋公羊传注疏》卷十六“宣公十五年”何休注云:“五谷毕入,民皆居宅,……从十月尽,正月止,男女有所怨恨,相从而歌,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男年六十,女年五十无子者,官衣食之,使之民间求诗。乡移于邑,邑移于国,国以闻于天子。故王者不出牖户,尽知天下所苦,不下堂而知四方。”《汉书·食货志上》云:“孟春之月,群居者将散,行人振木铎而徇于路,以采诗,献之太师,比其音律,以闻于天子。故曰:王者不窥牖户而知天下。”颜师古注:“行人,遒人也,主号令之官。铎,大铃也,以木为舌,谓之木铎。徇,巡也。采诗,采取怨刺之诗也。”刘歆《与扬雄书》则云:“诏问三代、周、秦轩车使者,以岁八月巡路,求代语、童谣、歌戏。”可见,周代的“采诗之官”应包括两类人:一是何休所说的“男年六十,女年五十无子者”,他们是诸侯国的“采诗之官”,没有正式的爵秩;二是《汉书·食货志上》和《与扬雄书》中所说的“行人”和“轩车使者”,他们是朝廷的“采诗之官”。“轩车”是大夫以上的官员乘坐的车,所以,朝廷的“采诗之官”应是大夫以上的高级官员。而稗官是有正式爵秩的小官,因此这两类“采诗之官”的具体身份都与“稗官”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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