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痛苦而孤寂的天国魂灵
作者:肖佩华
摘 要:《废都》的轰动效应,大都源之于书中主人公庄之蝶。论文从文化视角切入剖析探究庄之蝶这一文学形象的成因及其内涵,一个同以往中国文学中的文化精英迥然不同的全新的文学形象。中国文人传统的忧患意识、批判意识、启蒙意识、安贫乐道意识等在庄之蝶身上似乎微乎其微,甚或荡然无存。他的不循常规、不拘礼仪、放浪形骸,悲凉沉沦,都深切地烛照出在新的历史大转型时期中国部分文人——知识界的茫然苦闷和人格的扭曲蜕变,这既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反动,也是对历史大转型时期出现的某些险恶世情的反抗。
癸酉年(公元1993年)仲秋季节,《废都》的问世,犹如投掷下一枚巨型炸弹,在国人心目中掀起阵阵狂澜大波。一时街头巷尾,众说纷纭,世人争相传阅,毁誉不一。旋即该书以“黄书”之名而遭查禁,凡此云云,不一而足,至今余波不断,这么多年过去了,或许今天我们可以静下心来,对《废都》,特别是对庄之蝶认真地审视观照一番了。
在这里,我们欲从文化视角切入剖析探究庄之蝶这一文学形象的成因及其内涵。的确,当我们把庄之蝶置于文化的视角上一一审视观照,或许有助于我们更深刻地把握住庄之蝶身上的某些东西,同时也更真切地体验我们当今所赖以生存的时代,进而更明确地瞩目我们民族历史的未来。当我们拂去飘飘尘雾,扬起理性思维之光,我们看到《废都》中的庄之蝶:奋进而又颓唐,追求而又沉沦,抑郁而又放纵,敏感而又麻木,倔强而又怯懦,善良而又丑恶,崇高而又渺小,有为而又无为。是的,他举足蹒跚,步履沉重,遍体鳞伤,满脸沧桑。他疲倦了,最终倒下了,倒在西京古都喧闹的列车候车室,那一丝游魂——躁动世界里寂寞而苦涩的无所依托的魂灵亦似乎飘向了虚无缥缈的天国,经历了漫长而创痛的精神苦役煎熬旅程。这是怎样的一颗灵魂?在商品经济大潮滚滚洪流冲刷下,在世俗文化阵阵湍急漩涡中拍打中苦苦挣扎终而没顶的20世纪末期极富代表性的中国文人!
那么,从庄之蝶身上我们究竟可以窥照出当代中国文人哪些文化情结呢?
社会心理学认为:社会的文化因素是决定人们的心理素质和行为模式的一个重要原因。个体面对的社会文化关系是一个庞大的体系,包括阶级关系、经济关系、民族关系、宗教关系、伦理关系、职业关系、两性关系等等,前者是受后者的渗透和熏染、控制和调节的。当历史的车轮辗向20世纪90年代,伴随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结构的前所未有的大颤动,大调整,多元价值体系的建构,每一个国人的心灵都经受着无与伦比的历史大震荡、大洗涤。庄之蝶这个西京古都的名人、著名作家就置身在这错综复杂、遽剧嬗变的社会大舞台上演出了一场可悲可泣的人生悲剧。如果说,在70年代初80年代末的中国文人们尚依然扮演着传统文化中的角色,以才学、傲气、志气为自己人格的主要参照系,那么,当历史演进至90年代,在商品经济滚滚大潮,世俗经世致用哲学人文景观的层层包围圈中,中国文人们传统的知识分子人格也逐渐开始蜕变,虽然这其中饱受了地狱魔鬼般的精神苦役磨难。于是我们注意到,出现在我们眼前的庄之蝶,是一个同以往文学作品中的文化精英迥然不同的全新的艺术形象。中国文人传统的忧患意识、启蒙意识、批判意识、安贫乐道意识等似乎微乎其微,甚或荡然无存。传统价值观念的大厦在崩溃,全新的多元的价值体系在构筑。20世纪末的整个中国社会正处于历史的大转型时期,它的到来是那么迅疾,那么排山倒海,惊天动地。以致刚从冬眠惊蛰中走出不久,对春夏暖日还不怎么适应的中国人似乎有些惊得目瞪口呆。于是,由于社会各种法规、制度的残缺不全,由于国人禁锢太久急于求成的胃口饥渴症,社会程序的运作从一个极端又走上了另一个极端。于是各种荒诞便应运而生。官场时见腐败,人情观念淡薄,实用享乐主义盛行。“做官的便是圣人,有钱的便是贤者”。社会秩序混乱,坑蒙拐骗,巧取豪夺,乘时而起。书中捡破拦老头的九首民谣或许就是当今某些世俗风情的生动概括。世风如此,一定程度上,中国文人传统的尚崇高、慕理想的人格体系在世俗情趣、物欲横流的现实中难以找到存身的位置。在庄之蝶身上,集中体现出传统与现代的碰撞交汇所形成的人文景观,文人们的生命困厄与欲望,创造与毁灭、崇高与世俗、抑欲与纵欲、追求与沉沦。我们看到,庄之蝶所赖以存身的“废都”——20世纪末的中国都市,是一个十足的怪物。它是在已经变质却依然强大的农业文明的环视下,在传统文化的瓦砾场上,按照西方近代文明的模糊背影粗制滥造成的怪胎。现代技术物质文明的有限输入并没有像众人所期待的那样造就辉煌的现代化的中国文化。相反,传统文化的高度过剩和现代文化生产的极变匮乏,决堤而泄的肉欲解放和捉襟见肘的物质供应形成的巨大张力,使整个社会的运作变得无序和多元。“废都”中的庄之蝶便在这个无序和多元的畸形病态的社会角落中破土而出,是历史大转型特定时态下的人性异化。作为文人,庄之蝶的身心不可避免地浸润着中国传统文化,他的血管中自然而然地流淌着传统文化的精神因子,然而,面对着当今令人目不暇接、诡谲多变的社会现实,他迷惘了,彷徨了。世俗生活的重荷压在他身上,以致他脚步踉跄,身心交瘁,几近窒息。他痛苦,孤独,背负着精神的十字架,在苦海中煎熬。他极富才情,心志颇远,但却每每纠缠于文友聚散、情场邂逅,家庭纠葛之间;他童心未泯,天性善良,真诚帮助文学青年周敏,同情慰藉老主编钟唯贤,但也心地龌龊,不顾老友情谊乘人之危,低价购进龚靖元书画;他不善应世,言拙嘴笨,然而也时常投市长所好,大拍其马屁,为伪劣产品唱赞歌;他追求爱情,企求新生,却屡屡沉入肉欲,庸俗无聊。他的灵魂在这沉闷而躁动、传统与现代、单调而纷繁的废都中时隐时现,浮浮沉沉。最能洞察庄之蝶心态的乃是庄之蝶与各色女人们的关系。在庄之蝶精神世界的苍穹中,辉映着一群光彩熠熠的女性之星。这里有美色妙态、绮思翩翩、执著缠绵、风情万种的唐宛儿,有娇娜鲜丽、伶牙俐齿、机敏慧黠的柳月,有迅忽如彗星、灿烂如闪电的阿灿,也有怀着精神苦恋却谨行自律的汪希眠老婆。她们社会地位不同,教养个性各异,但都以不同方式爱着庄之蝶。正是她们,以中国女性独有的情爱滋润着在功利场上屡屡受挫、饱受劫难的作家庄之蝶,在无爱的家庭婚姻囚笼中失去男人尊严的庄之蝶。只有在这里,庄之蝶的生命才情才重新得以挥洒自如;也只有在这里,庄之蝶才寻回了男人的尊严,恢复实现了真正的自我。或许正因为如此,我们才看到,随着这些女人的一个个相继离他而去,作家庄之蝶也中风倒在了古都喧闹的列车候车室的长椅上,完成了一出当代文人的生命悲剧。
我们注意到庄之蝶与以上各色女人的关系中所流露出来的文化情结,同样是错综复杂、多向性、多层次的。在庄之蝶身上,既有中国古代封建士大夫身上特有的“市井性”——放浪形骸,追逐情欲,耽于交媾——常常有意无意地视女性为玩具,同时在庄之蝶身上也不可避免地闪现出当代人特别是作为先知先觉的文人们的那种“生命意识”——对传统婚姻的否定,对传统伦理道德的背叛,对爱情的真诚渴求。所以我们看到的庄之蝶,既不纯粹是中国封建士大夫的赏玩占有女性,也不是现当代中国真诚勇敢、执著如一的“罗密欧”,或者所谓反封建传统的勇猛斗士。一句话,庄之蝶就是庄之蝶——历史大转型特定时代下畸形病态的社会角落中所孕育的产物。从庄之蝶身上,我们似乎又窥见了中国古代的白居易、元稹、柳永们——代代相传、生生不息的市井“浪子精神”。
关于人,法国哲学家卢梭有句名言:“人是生而自由的,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①它道出了人类作为有限的存在在现实世界中难以摆脱的悲剧性宿命。同样,马克思也有句名言:“人的本质并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②从废都里的当代文人庄之蝶的人生际遇中我们不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这一切吗?我不想作出任何道德的评价,道德的批评是文学批评的误区,也是文学批评的悲哀。我不知道庄之蝶的横空出世是对还是错,是功还是罪,抑或兼而有之?我只知道,庄之蝶这个当代文人及其他的文友们——龚靖元、汪希眠、阮知非都是20世纪末历史大转型时代中国土壤上所孕育滋生的客观存在。庄之蝶这样的文人形象是以往中国文学中几乎没有并且今后中国文学中恐怕也难以再续的一个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全新的中国文人形象。他的不循常规,他的不拘礼仪,他的放浪形骸,他的挣扎的追求,他的灵魂的创伤,他的悲凉的沉沦,都深切地烛照出在新的历史大转型时期中国文人——知识界的茫然苦闷和人格的扭曲蜕变。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的失落孤寂,他们的迷惘彷徨,他们的艰难、尴尬的生存困境……所有这一切所导致而形成的人格嬗变,既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的反动,也是对历史大转型时期出现的某些险恶世情的反抗。所有这一切,都足以令人沉入无尽的冥思。
(责任编辑:吕晓东)
基金项目: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十一五”规划后期资助项目《中国现代小说的市井叙事》(批号:06HJ-04)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肖佩华,文学博士,广东海洋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① 卢梭:《社会契约论》,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8页。
② 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