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阎连科小说关键词解读
作者:刘保亮
摘 要:阎连科为恢复和表达对乡土的原初感觉,有意地开掘和使用了方言。“合铺”“命通”“受活”既是河洛方言,也是解读耙耧小说世界的关键词。“合铺”揭示耙耧婚姻不以爱情为基础,更多的是礼俗仪式上的身体占有;“命通”是耙耧人对苦难人生的一种阐释和梦想;“受活”原本是指身体的享乐,后演化为幸福的追求。它们作为象征性代码,让人直接触到了耙耧土地文化的脉搏。
阎连科作为当代著名的乡土小说家,以对乡野无距离的贴近,对乡民在绝境中坚韧生命力的强劲渲染,对河洛地域风土人情的细致描绘,对人生原初意义的执著探询,营造了一个别具特色的耙耧世界。面对散发着农耕气息的耙耧世界,作家为了恢复和表达对乡土的原初感觉,有意地开掘和使用了方言,虽然这可能给读者带来阅读的困难和障碍,但作为地域文化基石的河洛方言,却能鲜明地展示河洛地域的思维方式、生存经验和文化场景。
对阎连科小说为数众多的方言作出全面的解读,在一篇篇幅有限的文章中是难以实现的。本文的主旨是以《日光流年》《受活》两部小说为例,选取“合铺”“命通”“受活”三个方言词进行分析和定位,因为在笔者的认知视野内它们既是三个方言词,也是解读作家整个小说世界的关键词。
合铺
在阎连科的耙耧世界,“合铺”是婚恋话语的关键词。《日光流年》里,司马蓝日思梦想地登上村长的“宝座”,为此不惜“买皮”甚至劝说心爱的女人侍奉公社的卢主任,并在前任村长蓝百岁死后他又编造其临终的“政治遗言”。然而,通往村长的权力之路遭到了杜竹翠的伏击,她仗着父亲杜岩是“公家的干部”,以“嫁到外村”破坏村规相威胁,要求司马蓝舍弃青梅竹马、美丽可爱的恋人蓝四十而与她“合铺”,并表白,“你娶了我杜竹翠,我给你做牛做马,洗衣烧饭,端洗脸水,倒洗脚水;说我杜竹翠一辈子要是对你说一句难听的话,你可以把我舌头割下来”;还说,“你要是娶了我,我会像磨道里的驴一样侍奉你一辈子”。在这里,“合铺”以形象的表述传达出的是较为原始的物质层面的信息,它不以男女的相爱为基础,而以嫁人为目标。杜竹翠自知无法也不敢奢望获得司马蓝的心,只求一个民俗来留住他的身。也正是“合铺”成为两个女人斗争的焦点和中心,而且逐渐化为蓝四十内心一个挥之不去的阴影、一个难以释怀的情结。她说:“我一辈子就想把我的身子给了他,想和他合铺过日子,想为他生一个男孩娃,为他烧饭,为他洗锅洗碗,为他端洗脸水,倒洗脚水。只要夜里能和他睡在一张床铺上,和他枕着一个枕头睡,我连当牛做马都愿意。”为了合铺同时也为了治司马蓝的病,她怀揣盖着村里公章的“分铺”字据,毅然去九都做人肉生意。嫁给司马蓝,与他合铺,成为她一生最大的也是唯一的生活目标,再加上后来司马藤不惜自己接客挣钱以阻止其父其母的分铺;《受活》里石匠娘看到茅枝与儿子合铺之后安安详详地死去。这一语象的反复出现,不难看出“合铺”在耙耧婚姻世界里占据着怎样一个重要的位置。
“合铺”更多的是一种乡村民俗意义上的身体占有,不同于现代婚姻,它缺乏相爱和分享。文本中耙耧世界的男人,典型如司马蓝,他沉醉执迷于村长的权力,当权力和爱情两者发生矛盾时,他心理的天平总是倾斜到权力一边。男人舍弃的爱情却正是耙耧女人们孜孜以求的。蓝四十一往深情地、终身不渝地爱恋着司马蓝,身心疲惫,伤痕累累,直至为无望的爱而悲惨地病死。虽然死后的她与司马蓝最终“合铺”,但相比生前的苦苦期待和生命付出,这阴阳相隔的迟到结果显得多么的不值和虚幻。并且,耙耧世界的“合铺”更多的是女性的单向追求。杜竹翠对司马蓝的爱是那么的热烈和执著,但合铺后她始终没有得到丈夫的爱甚至是善待。总之,无论美丽可爱的蓝四十,还是骨瘦如柴的杜竹翠,她们为爱付出了女人所能付出的一切,但在这个爱的舞台上,我们却看不到男人的身影,他们退居幕后,留出广阔的前台让女人们独自悲壮地表演。
“合铺”虽然仅仅停留于身体的结合,缺少男人爱的回应,但耙耧女性对此已足够重视和满足,也许因为这是她们抓住男人的唯一途径。她们没有获得完整男人的自信,只求获得这种让别人可以观看的礼俗仪式。也许只有依附于这种形式,她们才能感到一种看得见、摸得着的踏实。而更为重要的精神内涵比如相爱,则是她们不敢奢望的。阎连科说:“乡村的婚姻是和爱情相分离的,大多婚姻之中,塞满了他们人生的依赖,婚前婚后,并不以爱情为基础。”“婚姻才不是(爱情)坟墓,而是彼此走完人生的依靠。爱是不消谈的,无所谓的,没有婚姻才是最大的哀伤。”由此,我们对耙耧世界的婚恋多了一层理解,在这样一个现代性烛照不到的闭塞山区,当生存尚需艰苦努力而繁衍还是家庭伦理法则时,“合铺”以一种原始的粗糙和生活的真实而直截了当地奔向婚姻的本质,呈现了现代爱情之外并不温情的一面。这一关键词,作为耙耧世界尤其是女性婚姻爱情大厦的支柱,让我们的确感到了几许生活的苦涩和无奈。
命通
“命通”是《日光流年》里的一个方言,“是三姓村人对修灵隐渠引水入村,益命长寿的一种地域化的乡村概括。他们很长一段时间认为,之所以人都活不过四十岁,是因为‘命运不通’”。与此意相反的另一方言是“命堵”。对“命”的相信是耙耧山脉深处村人根深蒂固的观念。当司马蓝修通灵隐渠后拉回了七具棺材,忽然有女人的话音从沉寂跳出来:“老大老二,来把你爹的棺材拉回去,他死了是因为他没有享受灵隐水的命。”并且这一卷的卷名赫然就是“注释天意”。面对《日光流年》里三姓村人“活不过四十”的苦难,面对《年月日》里的千古大旱,面对《耙耧天歌》里尤家痴傻的遗传,这都构成了主人公无可逃避的“命”。由此,阎连科的小说“总是笼罩着宿命的阴云”。
“命”是耙耧人对苦难人生的一种阐释。即便沉重如杜柏失去了爱子,也只是“像料定本来就该这样似的”。他能做到的只是“悠长地叹出一口气”,这是对命运打击的无奈。“猫最大活五岁,狗最长寿活不够十二岁,牛马累死累活一辈子也不过才活十几年,村里人能活三十八九还要咋样呢?该知足尽了。”如果说这是耙耧人知足认命思想传统的一个写照,那么这一思想也曾有动摇和打破。它来源于路过此地的一位白发老者的生命喻示,来源于三姓村人强烈的求生欲望,并随之展开了对“人生四十”宿命的激烈抗争。然而,无论是杜桑让女人多生孩娃并“习惯死亡”,还是司马笑笑的种油菜换食物;无论是蓝百岁的翻土换地,还是司马蓝的修渠引水,越是艰苦卓绝地抗争,越是沉入失败的深渊,最终都以复归原点的徒然和四处碰壁的绝望一次又一次地“注释天意”。
“命”源自于人生的失败体验。它是由先辈和今世曾经或耳闻目睹的挫折堆砌而成的。耙耧山区的三姓村经历了绝望的抗争和抗争的绝望,面对依然如故的生存困境,他们无法超越“天命”,只能降低自己的人生目标,于是“活着”成为最大的愿望:“人还是永远永远地活着好,司马蓝想,哪怕吃得不好,穿得也不好,又得天天扛着锄锨、担着箩筐,箩筐里装满了泥粪下地干活,只要能活着就好。”“活着”是人生不能再卑微的目标,而这还需要他们付出血汗和智慧。一切似乎不可思议却又顺理成章。于是有了面对苦难天命的无言承受:蓝三九死了,杜柏把她“静默悄息埋了”,死了哭不活也就不让晚辈们再哭了。只有当死亡被视为无可奈何的悲剧性宿命时,一切才显得那么自然和平静。于是有了面对苦难命运的狂欢:“卖皮”虽然是从人的大腿上生生地割下一片皮来,甚至连麻药也不打,但在通往教火院的路上他们有说有笑充满着欢愉,而如果大人小孩能喝上一碗漂着油星的羊肠汤,卖皮更洋溢着节日般的欢喜。于是有了面对苦难天命的困惑:文本时间缓缓倒流,在逆叙的索源体结构中,作家呈现了宿命的“历史循环论”。 他说:“人不过是生命的一段延续过程,尊贵卑贱,在生命面前,其实都是无所谓的。”“所谓的人生在世,草木一生……草木一生是什么?谁都知道那是一次荣枯。是荣枯的一个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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