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发之独舞:张爱玲的头发情结
作者:郭 岩
摘 要:在张爱玲小说人物之间的关系中,头发作为特殊的意象,映射了民族文化心理。张爱玲以头发暗示、铺垫,言说主人公的命运和归宿,从女性独特的视角出发,通过“头发”意象的塑造,展现的是一个色彩鲜明、意蕴丰厚的头发世界,阐释了特定时代女性的生存本相。
小说创作的意象之中隐含着作家对人生的认识,对人的生存状态的理解和感悟。张爱玲的小说运用了丰富的意象:镜子、月亮、花……在现代文学史上可谓首屈一指。然而学界一直忽略了对张爱玲小说中头发这个独特意象的解读。头发有着特定的文化内涵和政治功用,在民族心理沉淀为丰富的资源,因此有了许多象征意义。在现代文学史上,鲁迅先生是对头发发表言论最多批判也最彻底的。长妈妈讲“长毛”的故事;《阿Q正传》写假洋鬼子的老婆见夫君没了辫子寻死觅活;《藤野先生》中留学生的辫子“形成一座富士山”;《头发的故事》更是无一处不在揭露传统文化的阴暗面。鲁迅先生批判中国人的辫子,充满激愤、悲哀与嘲讽,直击国民劣根性。而张爱玲“关注人的生存状态,人的悲剧命运,人性的本真面目”①,也是从眼前的各种各样的物体来传达她对人生特有的内在体验的。但张爱玲包容了历史的缺憾,用女性独特的视角对待残缺美,看似无奈,实则在于启发,即超拔一切,拯救众生。用这种创作态度来写头发,是站在纯艺术的立场上的批判,比鲁迅先生温柔得多。张爱玲的小说创作是对古典文化的超越与创新,她在小说中向我们展现的是一个色彩鲜明、意蕴丰厚的头发世界。
“民族文化的构成除了文字语言外,还有衣冠发式风俗习惯等。如果说语言文字是文化的内涵,那么衣冠发式等就是文化的外观。”②张爱玲的小说《怨女》开篇就写:“天热,把辫子盘在头顶上,短衫一路敞开,裸露着胸脯……在黑暗中忽然有一条长而凉的东西在他背上游下去,他直跳起来。第二次跳得更高,想把它抖掉,又扭过去拿扇子掸。他终于明白过来,是辫子滑落下来。”写的是日常琐屑小事,暗示的是人生如戏,这个男人的上场引出女主人公银娣的亮相,她的“人生之戏”恰恰如这个男人的辫子一样。“辫子”象征着封建王朝遗留下来的腐朽思想和“长者本位”的封建文化,暗示了银娣的生存状态和悲剧命运:她生存在“一条长而凉的东西”在最后挣扎游走的时代,最终还成为它的代言人。一个麻油店的姑娘,嫁入有钱人家,从此开始了悲剧的一生。头发与一般动物的毛发不同,它在不断地生长、长长,预示着银娣的悲剧也愈演愈烈。终于熬到了“出头之日”,分家产时她一个寡妇家受到不公平的待遇,这时主持分家的九老太爷“还留着辫子,折中地盘在瓜皮帽底下,免得惹人注目”。她在“长而凉的东西”中间挣扎,同时还用它死死缠住自己的儿子玉熹。小说最后写到玉熹的头发,“梳得光溜溜的中间分着”,但“眼睛背后有一种讽刺的微笑”。玉熹“在他旧式的外表下似乎潜伏着一种阴森的罪恶感”,“长而凉的东西”就是这般有力量。因为分家,银娣看见了三爷,“自从民国剪辫子,剪了头发留得长长的,像女学生一样,右耳朵底下两寸长,倒正像哀毁逾恒,顾不得理发”。这一时期辫子是革命党人首先革除的对象,因此人人长发披肩。自1840年鸦片战争开始,洋人戏言中国人脑后拖着的长辫子是“猪尾巴”,辫子成为迂腐、落后的象征。然而,辫子的故事并未完结。封建旧式家庭中的人们,脑袋上的辫子是剪掉了,头脑里的辫子并没有革除。发式上虽有了改变,但骨子里他们顽固地在旧有的生活轨道上滑行,成为上一代的殉葬品。
头发对女人而言,更是别有寓意。董桥曾说:女人的发式是社会道德的晴雨表。发式会传达出人物身份、境遇和个性特征。分家时银娣“揿了揿发髻,她的脸不打前刘海她始终看不惯。规矩是一过三十岁就不能打前刘海”。她严守规矩,压抑欲望,挣脱三爷的挑逗,最先的动作是摸摸头发,然后才是拉拉衣服。《同学少年都不贱》中,赵珏逃婚出来是“又把订婚的时候烫的头发剪短了,表示决心,理发后又再自己动手剪去余鬈,短得近男式,不过脑后成锯齿形”,是对于封建包办婚姻的反抗。后来跑单帮与人同居,学会了打扮,“脑后乱挽乌云,堆得很高,又有一大股子流泻下来,悬空浮游着,离颈项有三寸远。”恩娟初嫁汴时是“头发仍然没烫,像从前一样中分,掖在耳后”,在外籍丈夫的眼中是近古典式的东方女子。在美国,身份地位悬殊的两人再度相遇,恩娟穿着名牌服装,“头发简单地朝里卷”,让赵珏惊艳,而且两人见面讨论的第一个话题居然是当时男人的发型。最后,让赵珏有云泥之感的照片上,恩娟“东方色彩的发型,一边一个大辫子盘成放大的丫髻——当然辫子是假发”。发式上的变化表现了恩娟作为内阁成员夫人的得意,更映照了赵珏的落魄。在《色·戒》中,王佳芝是“云鬓蓬松往上扫,后发齐肩”,这样的发式,极有分寸感,以年轻的美貌深入易府诱杀汉奸易先生。虽然最后她陪上赔性命,但诱惑总是成功了。
张爱玲在小说中成功地将千年文明造就出来的头发精灵作为女人吸引男人求得生存的道具来使用,从而通过“头发”阐释了那个时代女人的生存本相。《倾城之恋》中萨黑夷妮一出场就是“披着一头漆黑的长发,直垂到脚踝上,后来是“漆黑的长发,结成双股大辫,高高盘在头上”。这样的发式让人想到她头上顶的不是头发,而是盘曲的蛇。伊甸园里的蛇是欲望的象征,充满了原罪式的恐怖。她的欲望是有更多的男人把她供奉为太阳,围绕着她转,以此获得生存的物质空间。香港战乱,她最后一次出场却是“蓬松的辫子胡乱编了个麻花髻”,战争使她失去了男人这座靠山,使她的生活一塌糊涂。男权社会中,女人的境遇无疑是尴尬的。
发关情,头发是有灵魂的。《沉香屑·第二炉香》中,新娘愫细美丽的头发背后隐藏着悲哀。“新娘的头发是轻金色的,将手放在她的头发里,手背上仿佛吹过沙漠的风,风里含着一蓬一蓬的金沙,干爽的,温柔的,扑在人身上痒痒地,她的头发的波纹里永远有一阵风”,以此暗示愫细的单纯。母亲对女儿畸形的管教致使她对性一无所知,因而将有正常性行为的男人视为魔鬼。婚姻幸福毁在特殊的家教上,并间接毁掉了无辜的男人,她们是单纯善良的“妖怪”。
董桥先生在《辫子的没落》一文中说,头发是一种传达思想消息的密码。在女人,尤其如此。《金锁记》中的长安为母亲迫害,虽然失去了话语权,但她却用自己的“头发”说真话,说心里话,头发也因而具有了言说功能。长安近三十岁的时候还没有找到婆家,在面对心仪的对象童世舫时,她“到理发店用钳子烫了头发,从天庭到鬓角一路密密贴着细小的发圈”。她用这种方式表现对爱情的渴望和重视。爱情是她得不到的,道路的窄小一如她的发圈,愈显出主动放弃的凄凉。是写头发,亦是写女人的悲剧命运。
头发又称青丝,“青”与“情”谐音,在张爱玲笔下,头发也成为情感诱惑的象征。《红玫瑰与白玫瑰》中男女主角初次相见,王娇蕊“正在洗头发,堆着一头的肥皂沫子,高高砌出云石塑像似的雪白的波鬈”,佟振保从此陷入性爱心理困惑。与其说是朋友的妻子王娇蕊诱惑了他,不如说是他自己主动寻求王娇蕊的诱惑。她抚弄头发的动作看似无心,却在无意之中散发着妩媚与性感,让佟振保浮想联翩,觉得她在卖弄风情。他“洗完了澡,蹲下地去,把瓷砖上的乱头发一团团拣了起来,集成一嘟噜。烫过的头发,梢子上发黄,相当的硬,像传电的细钢丝”。把头发比喻成钢丝而且是细钢丝,作为男女之间的一种导体出现,传递出的是性欲的渴望还是高贵的爱情呢?后来因为名誉碍于身份,佟振保抛弃了她,“她烫得极其蓬松的头发像一盆火似的冒热气”,在传达她失去他的痛苦心情。为了爱不惜牺牲掉自己现有的安逸生活,牺牲掉自己的名誉,王娇蕊让人看到爱情的伟大,却看不到爱情的希望。佟振保接受了她的身体,却拒绝了她的真爱。他们的情感欲望因为头发的出现而开始,又透过头发而宣告结束。张爱玲用“头发”这个特殊的介质,将男女之间的暧昧之情描写得入木三分。
张爱玲小说中的头发意象几乎是一部关于头发的“百科全书”,从那里我们可以解读到头发的许多内在精髓。
(责任编辑:赵红玉)
作者简介:郭岩,白城师范学院中文系讲师,组织部副部长,东北师范大学文学硕士,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① 宋家宏:《走进荒凉——张爱玲的精神家园》,花城出版社,2000年版,第41页。
② 大明王朝吧:《明朝灭亡后的中国惨状》,http://post.bai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