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大音希声——沈从文小说《柏子》的一种解读
作者:卢临节
摘 要:小说《柏子》记述的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水手和一个不知名姓的妓女之间的一点儿见不得人的“丑事”。可这篇小说却总是引起我们长久的无言的哀戚。读这篇小说,我们感受更深的不是上层人对下等人的俯视式的怜悯和同情,而是一股巨大的生的悲悯:无论怎样卑微的生命,他们为追求自己的快乐和幸福所做的不无悲壮的努力本身都值得我们尊重。而这一切生的沉重都被作者委婉传达于一种诗意的氛围中。
在沈从文的小说中,有很多身份卑微甚至可说是卑贱的小人物,最典型的则要数水手和妓女这两种人。他们或常年漂泊动荡在水上,不拘什么时候都可能成为水中的无名尸首;或居住于沿河岸边潮湿的吊脚楼里,过着朝不保夕的卖笑生活。然而他笔下的这两类人却从来不是卑贱得不值得人敬仰的下等生物。相反,正是从这些卑微的人物身上,我们读懂了许多人生的悲喜。也正因了这群卑微的生命,我们才更容易理解沈从文为何一再在其作品中执著地要去反映这一群人生活的原因:从他们的身上,我们总能真切地体味到一种博大的爱犹如日月星辰一般暖暖照耀着每一个脆弱的人的心灵。沈先生的墓碑上镌刻着这样的文字: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诚哉斯言。
本小说的主人公是一名水手,名字叫柏子。其实也可以叫他任何一个别的名字。故事的情节相当简单,就是柏子和居住在岸边的某个不知名姓的普通妓女之间的一个交往片断。故事发生的时间是不确定的某一天,这一天柏子和往常一样,拿着他心爱女人喜欢的几件小物品:一瓶雪花膏,一卷纸,一条手巾,一个罐子——罐子里装的是搽脸的香粉,冒着毛毛细雨,去跟她约会。就一篇小说而言,《柏子》的故事和人物无疑都显得过于简单,而且具有某种类型化的倾向。这些特征似乎都与传统小说对人物和情节的典型性要求相悖。而且,小说的主旨既不在于写一个水手和一个妓女之间的恋爱传奇,也不在于塑造一个叫柏子的人物,更不是仅仅为了纪实这样一段看似平淡无奇的生活。那么《柏子》到底想告诉我们什么,读过它为何又让我们的内心难以遏制止地悸动?就让我们一同走进“柏子”的世界来看一看:
一
把船停顿到岸边,岸是辰州的河岸。
小说开头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谁把船停顿到岸边?什么时间?这些从句中都看不出来。不仅如此,就算是读完整篇小说我们也几乎找不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另外,这句话的语法结构也令一般读者感到怪异。按照常规的句子结构来写这句话应该是:“什么人(主语)把船停顿到辰州的河岸。”然而恰恰是这样一个开头,构建了整篇小说事件发生的背景。同样也是这一句话,给小说的诗化意境定下一个总的基调。
于是客人可以上岸了,从一块跳板走过去。跳板一端固定在码头石阶上,一端搭在船舷,一个人从跳板走过时,摇摇晃晃不可免。凡是上岸的全是那么摇摇晃晃上岸了。
作者所描写的这种摇摇晃晃在跳板上走过的感觉,很多人都曾体验过。这段文字为读者进入柏子生活的世界起到了铺垫作用。主人公既然是水手,那他的生活自然离不开船。因此小说起先描绘了长年飘在水上的这班人马的生活原貌。他们中不乏这样胆大艺高的“飞毛腿”:
看这些飞毛腿的本领,有的是机会显露!毛脚毛手所有的不但是毛,还有类乎钩子的东西,光溜溜的桅,只要一贴身,便飞快地上去了。为表示上下全是儿戏,这些年轻水手一面整理绳索一面还将在上面唱歌,那一边桅上,也有这样人时,这种歌便来回唱下去。
他们中也不乏这样的看客:
昂了头看这把戏的,是各个船上的伙计,看着还在下面喊着。左边右边,不拘要谁一个试上去,全是容易之至的事,只是不得老舵手吩咐,则不敢放肆而已。
作者为我们展示了多么畅快的一幅水上生活图景!似乎这些男儿有的是气力,有的是激情,他们使出自己的浑身解数,就是为了制造一点儿生活的乐子。而实际情况却是,水上生活极其简陋乏味,令人望而却步:水手们每天面对的都是同样的滔滔江水和日炙雨淋的天气,除了偶尔的靠岸停泊能让他们稍稍接近一点常人的生活。而他们大多都是攒足了劲儿的年轻小伙儿,单单爬爬桅子,唱唱野歌儿显然还不能让他们的精力得到宣泄。而他们更不会因为落了雨或者刮着风而感到惊讶,他们丝毫不会感到这里面还蕴含着什么诗意!对于他们来说,这些都是太平常不过的事情。那么什么能左右他们的心情呢?说出来只会让那些文雅之士们好笑:吃牛肉与吃酸菜,泊半途与湾口岸。为什么?谜底是由一个叫柏子的水手来揭开的。
二
就在一个没有月,没有星,细毛毛雨在头上落的夜里,柏子悄悄上岸了。
他的心头有一个十分温暖的所在,那就是河街小楼上一盏红红的灯光。这是怎样迷人的灯光啊!小说这样描写:
灯光多无数,每一小点灯光便有一个或有一群水手,灯光还来不及塞满这个小房,快乐却将水手们胸中塞紧,欢喜在胸中涌着,各人眼睛皆眯了起来。
与之相比照的则是无钱而困守船中的这一群:
那些不能上岸的水手,他们诅咒着,然而一颗心也要摇摇荡荡上了岸,且不必冒滑滚的危险,全各以经验为标准,把心飞到所熟习的吊脚楼上去了。
这是一幅让人有些恍惚的俗世嘉年华!想想他们脸上流露出的那种满足和快乐,真是让人心生艳羡!较之多数文学作品中对嫖妓这一原始粗陋的性行为所持的鄙夷态度,沈从文却是以一种包容有时甚或是一种半带欣赏的眼光打量着他们所做的这一切。小说中有这样一段话:“酒与烟与女人,一个浪漫派文人非此不能夸耀于世人的三件事,这些喽啰们却很平常的享受着。”言语中似乎不无艳羡。这是怎样一群被活着的快乐所包裹的人们啊!他们把自己积攒了一个多月的精力和钱财全都放恣地挥洒在他们眼前的女人身上,唯恐来不及似的去享受他们与身俱来的这点快乐本源,他们没有什么好顾忌的。
他们无疑是快乐的,他们把自己所有的好梦,连同自己一个月贮蓄的金钱与精力,全都倾注于某个妇人身上,他们根本不曾预备要人怜悯,也不知道可怜自己。
读到这儿,我们似乎听出了一点儿弦外之音:他们也不知道可怜自己。这话听起来叫人悲伤:他们仅仅是不知道可怜自己,可这并不等于他们真的不可怜,或者说他们真的不值得可怜。水手们把上岸找女人当做一种极致的快乐,其实是和他们漂泊动荡的生活方式分不开的。试想他们若是有能力在岸上操持一份较为安稳的日子,相信他们中的绝大部分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放弃现在的生活。可是,没有可能。他们注定只是这样一群吃水上饭的下等人。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随时都有被无情的江水攫走生命的可能,而这一切在任何水上人看来也是司空见惯。他们就像是漂在水上的一群浮草,风往哪里吹,船往哪里跑,他们的身影也会出现在哪里。因此,现世的快乐对于他们才显得那么的短暂,那么容易的被剥夺。一旦有一点这样的机会,他们都会奋不顾身地扑上去,尽情追求生命本能所要求的那一点点欢愉和淋漓。这难道不值得可怜么?然而他们实际上也并不需要别人可怜,他们有他们自己对幸福的理解和追求。他们对岸边的这些卖身女子怀有的不仅仅是一种肉体的需要,而更多的时候他们是把这里,把这些女子当做生命中的某种牵挂,一旦哪一天,自己一不小心落入江水当中,也不会留下太多的遗憾,因为至少他们的生命中还曾经有过这样彼此依偎,彼此牵挂的时日。只是,他们会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份幸福吗?
三
小说自此方开始真正走进柏子的个人世界。他先是吹着口哨,用水手特有的章法打门。我们注意到,柏子的亮相似乎总是和水手的群像连在一起,就连打门的方式,也是用水手特有的章法打的。这样描写无疑削弱了柏子作为小说主要人物的典型性。可是作者似乎有意而为之,原因何在?让我们进一步来文本中寻找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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