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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谐圆转:文艺与人生的永恒追求
作者:李 耘
一
宗白华先生的美学思想,别具一格。在他的美学中,古典和现代、西方和东方、理论思考和人生体验等困扰美学界的诸多矛盾,都得到了较好的解决。尤为难得的是,宗先生的一些美学著述是从生命本体上立论的,探讨了蕴含于文学艺术中的中国人的宇宙观,这一思想集中体现在《中国诗画中所表现的空间意识》之中。
该文发表于1949年5月,其实是宗先生对之前几篇文章所涉及的有关中国文学、艺术等问题的综述。其中包括发表于1934年的《介绍两本关于中国画学的书并论中国的绘画》,发表于1936年的《中西画法所表现的空间意识》和《论中西画法的渊源与基础》,发表于1943年的《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以及发表于1946年的《论文艺的空灵与充实》。在上述几篇文章中,宗先生分别对文学、艺术、书法之美的本质进行了阐释,并将艺术美落实在中国人所奉行的宇宙观上,这也正是宗先生美学的深邃之处。
在《中国诗画中所表现的空间意识》一文中,宗先生指出:“俯仰往还,远近取与,是中国哲人的观照法,也是诗人的观照法。而这种观照法表现在我们的诗中画中,构成我们诗画中空间意识的特质。”与西方人“从固定的角度集中于一个透视的焦点”的观察方法不同,中国人是以“流盼”“飘瞥”的“眼光绸缪于身所盘桓的形形色色”,是“用心灵的俯仰的眼睛来看空间万象”,所看到的决非是具象的、精确的自然,而是与他们的情感相结合的“流荡着生动气韵”的、“充满音乐情趣的”和谐的宇宙;与此相联系,西方人向往追求时空的无限,但“他的视线失落于无穷”,而“中国人不是向无边空间作无限制的追求”,是“于有限中见到无限,又于无限中回归有限”。恰如清代徐增《而庵诗话》中所表达的中国人看山水不是心往不返,目及无穷,而是“返身而诚”、“万物皆备于我”。王安石在《书湖阴先生壁》一诗中云:“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前一句写盘桓、流连、绸缪之情;下一句写由远至近,回返自心的空间感觉。何以如此优游自在?原因在于,如果说西方人的观察视线如透视般笔直向前的话,那么,中国人的视线则是回旋往复的,他们以流转的眼睛“远近取与”,把远方之景置于目前。可见,中国人是用“心灵的眼”去“感受”自然的,“自我”与“自然”和谐交融。因此,“自然”与“自我”就构成了一个圆转流动的空间。在这一空间里,分不清“何者为物,何者为我”,“物”与“我”和谐地结合为一。
二
中国古代美学深受道家思想的影响,以庄子为代表的道家认为,自然之物所以美,是由于它们运动的节奏韵律同人的生命活动形式存在着同一关系。因此,艺术美的奥秘在于主体情思与客体景物的交融合一,在于人内在的生命力搏动与外在自然界生机活力的统一。这就要求艺术家们不能站在自然之外,进行纯客观的描摹,而应如同画家石涛“黄山是我师,我是黄山友”;诗人李白“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欧阳修“花开鸟语辄自醉,醉与花鸟为友朋”;词人辛弃疾“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那样,以一种朋友的身份,用全身心去拥抱宇宙、去亲近自然,最后在情感的双向交流之中,借助于语言文字、笔墨线条等物质手段,去表现艺术家对自然生机活力的真切情感体验。
天地自然山水之美作为宇宙的本原,能给人以深深的感受。当人心与自然之心深深契合的瞬间,所体验到的是一种宇宙性的感情。这就要求艺术家在心理上消除主客体的对立,达到物我合一。然而,如果怀着实用的功利目的,以逻辑思辨的思维方式,便永远置身于事物之外。因而只有按照庄子所提供的,通过“心斋”“坐忘”,以及“吾丧我”“物而不物”的追求达到虚静的境界。也都是在心理上泯灭物我界限、消除主客体的对立,从而达到“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精神自由的境地。正所谓“无事在身,并无事在心,水边林下,幽然忘我,诗从此境中流出,那得不佳”。也恰如宗先生文中提到的陶渊明的《饮酒》其五诗,一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千百年之后依然让人流连忘返,可见陶渊明真正达到了物我合一的境界。
宗先生在探讨了中国古代美学的奥秘之后,又进一步将艺术美落实在中国人所奉行的宇宙观上。他指出《易经》上所说的“一阴一阳之谓道”,是中国人最根本的宇宙观。暂且不提这一宇宙观的内容,先来看“宇宙”二字。上下四方曰“宇”,古往今来曰“宙”,“宇”“宙”二字的组合,正反映出中国人“时空合一”的宇宙观。此外,中国文化的追求显示为一种圆转的趋向。而一阴一阳的互补,正表现了中国人讲求和谐的观念。这不禁使人联想到太极图:图中阴阳各半,其旋转,一边从小到大,另一边从大到小,此消彼长,彼消此长,任何一方,从大到小都化入另一方。两条阴阳鱼头尾互接,像昼夜的运行,像四季的交替,恰如中国文化发展之路径,既是无穷的,又是循环的。
与太极图,一边结束时就化入另一边一样,在中国士大夫人生追求轨迹里,也充满了追求与转向的循环。从而使他们的追求意识表现为一方面溯洄从之,溯游从之,上下求索;另一方面“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王维《终南别业》)。一方面“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周易》);另一方面“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杜甫《江亭》)。本来相互对立的儒道两派学说,却统一于士人的思想之中,构成一个和谐的整体。他们穿梭于儒道两种思想之中,使士人门在人生失意之时,在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宏伟志向遭到挫折时,便转向道家的清净无为,让受伤的心灵得以抚慰。此时,圆转循环的思想,又使陷于困境中的人们看到了希望。失意的人们重新振奋,养精蓄锐,待机而发。
三
概括来讲,和谐圆转的思想融思想观念、理想信仰、社会风尚、行为规范、价值取向为一体,包含着对和谐社会的总体认识和评价,是社会发展和思想文化建设的有机结合。因此,和谐思想以教育人、引导人、鼓舞人、塑造人作为始终不渝的追求,以引导、培育人们的和谐的观念和价值取向为目标。事实上,和谐圆转一直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内在本质和永远的追求。对个体而言,和谐思想起着潜移默化的教育作用,影响着人们的思想和行为准则;对全社会而言,和谐思想具有明确的价值导向作用,内含着人们高度认同的共同价值观念。一个社会的和谐,在本质上体现为一种和谐的思想文化精神。
在宗先生的眼里,人类社会本质上就是一个和谐的统一体。中国人传统的“道”“中和”“中庸”等观念无不是和谐思想的经典浓缩。在中国文化的诗、书、画之中,其结构、其人物、其山水,无不是生生而条理、节奏性的,因而是音乐性的。和谐圆转决定着中国文化各个层面的特性。
的确,和谐圆转的思想是我们民族特有的文化观念,使中国人在任何艰难的处境中,都能保持平和的心态,都不会失去信心。在建设和谐社会的新时期,宗先生在《中国诗画中所表现的空间意识》阐释的思想,无疑又具有了新的时代意义。
(责任编辑:古卫红)
作者简介:李 耘,河北廊坊师范学院文学院讲师,硕士,主要从事古典文学的教学及研究。
参考文献:
[1]宗白华.《艺境》.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
[2]邓牛顿.《中华美学感悟录》. 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3]韩林德. 《境生象外》.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
[4]叶朗.《美学的双峰——朱光潜、宗白华与中国现代美学》.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
[5]王一川.《审美体验论》. 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