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论马原的对话艺术和毛姆的联系与区别
作者:秦 宏
我找出地图,向他指点:“你看地图这个位置,这里才是印度。印度离这里有几百里路远呢。”
诺布说:“我们从这里到印度只要走四天。我阿爸去过印度,他从这里动身,走四天之后就到了印度。”
过了一会,他又说:“我阿爸真的去过印度,他还看到印度人家里养孔雀,一家养很多孔雀,就像汉人家里养鸡那么平常。”
我说:“养鸡是为了吃鸡蛋。养孔雀有什么用?孔雀又不会下蛋给人吃。”
把句子补充完整之后,对话就变得冗长啰嗦、沉重累赘,破坏了原先的简练和轻松。而且,原先残缺不全的句子并没有给人物的交流带来困难,所以补充是没有必要的。纵观马原小说中的对话,可以看出它们的进展速度很快,简练敏捷,不拖泥带水。
幽默也是毛姆和马原的一大共性。例如,“我”不直接反驳对方养孔雀没有价值,只是巧妙地接着他的话头说养鸡有何用处,言下之意是显而易见的。如果要区分他们的幽默艺术,那么可以说马原的幽默是轻松俏皮的,而毛姆的显得尖锐犀利。例如在《刀锋》中,伊莎贝儿假惺惺地说她解除婚约是因为不想妨碍对方的前程,这时叙述者刻薄地回击道:“去你的,伊莎贝儿。你放弃拉里是为了方形钻石和貂皮大衣。”⑧
再从文体方面来看,马原和毛姆都是朴素的小说家,他们和优雅精致、绚丽色彩似乎是绝缘的。在他们笔下的人物交谈中,读者很少有机会看到词语的焕发。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现实生活中的对话不可能像书面语那样进行。如果人物在讲话时带上修饰性的词语、矫揉造作的腔调,那么只会让人觉得虚假可笑。
一旦做到了平实,和口语化就相差不远了。马原说他写作的时候都要读出来。一边读,一边写,这种方法可以及时更正拗口的、不顺畅的话语,有效地保证了对话的随意自然。读者在阅读马原作品的过程中,可以感觉到其中的对话就像人物真的在身边说话那样。他们的口语拉近了和读者的距离,使得叙事真实可信、轻松从容。
可是这种方法也有一个致命的缺陷:每个人物说话时带上了作者的腔调。不论是教授、经理、工人,还是农民,他们讲起话来都刻有马原本人的印记:俏皮、调侃、短促和朴素。去掉上下文,读者很难区分什么话出自什么人之口。
她说:“以后不知道啥年啥月才能再见到你们了?”
我说:“你有时间可以到拉萨来玩嘛,只要你想来。路费没问题,是不是伙计?”
他说:“到拉萨吃住也没问题,我们两个给你包了。”
我说:“干吗非拽上我呀?格尔木到拉萨来回车票也不过一百多一点,你掏不起呀?”
她说:“那你们,你们还到西宁来吗?”
我说:“你不是在格尔木吗?”
她说:“我嘘你们呐。我原来想跟你们一路玩到格尔木再回来,我就在西宁,我和我姐姐都在西宁工作。”
他说:“那就跟我们到格尔木吧,明天先到青海湖,看看鸟岛,住一天,我们的车,自己说了算还有座位。”
她说:“我非常想去,可是不行,我在这里还有工作呢。”⑨
这三个人的年龄、身份和教育各方面显著不同,但是读者无法根据对话推断出他们的具体情况。你可以认为她是一个涉世不深的女孩,他和“我”是司机、出差在外的销售员等等。实际上,其中的她是一个无赖,他是一名军人,而“我”是一位作家。马原创作时,边写边自言自语,角色的对话在不知不觉中带上他的痕迹就不足为奇了。这样的问题在毛姆的笔下是不会出现的。下面一段对话摘自毛姆的一个短篇,但是被抽掉了人物的称谓和相关的说明等,只保留了对话内容。
琼斯:“我妹妹曾在你的掌握之中,可是你放过了她。我过去以为你无比的邪恶,现在我惭愧至极。她完全没有自卫能力,你可以随便摆布她,然而你怜悯了她。我从心底里感激你。我和我妹妹谁也不会忘记你的。上帝永远赐福给你,保佑你。”
金格:“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如果你再不停止这种傻笑,我就砸开你的狗头。”
格鲁伊特:“他感谢你珍重了琼斯小姐的贞操呢。”
金格:“我?这条老母牛,他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格鲁伊特:“你有一见姑娘就走不动道儿的名气嘛,金格。”
金格:“我一根毫毛也不会碰她的,连想都没想过。真是神经质。我非拧掉他那王八蛋脑袋不可。听着,把我的钱给我,我得去喝个痛快。”
格鲁伊特:“我不责怪你。”
金格:“这条老母牛,这条老母牛。”
格鲁伊特:“喝酒去吧,金格·台德,可是我警告你,如果你再惹祸,下一次是十二个月的监禁。”
这里同样是三个人在交流,但是读者可以轻而易举地了解到每个人物的身份,琼斯是牧师,金格是个酒鬼,而格鲁伊特是政府官员。话如其人这句话说起来简单,但作家能否如实地做到还取决于他的写作能力。连大文豪莎士比亚都会犯的错误,毛姆却能够避免,把对话写得恰如其分、贴切传神。
是否精确表达出各类人物说的话,又牵扯出一个的关键的对话特性:清晰。毛姆的小说立足于讲故事,在叙述过程中清楚记录每一句话,交代事件的来龙去脉。然而,马原是一位先锋作家。他打破了人们以往熟悉的叙述方式,对话就是帮助他达到这种目的的策略之一。语义含混是他刻意追求的效果。在传统的小说里,对话起着很大的作用,既可以表现人物,又可以推动情节,还能紧凑结构。但是在马原的作品里,对话反而造成了阅读的障碍。人物的对话前言不搭后语,没有条理。读者乍看之下一头雾水,既不了解人物,又不明白故事内容,还为松散的章节感到不耐烦。然而,这就是马原要达到的目的。阅读不再是一件简单的事,需要读者进行思考,而且读者可能苦思冥想之后仍然整理不出头绪,因为作者本来就不希望读者能够很清楚地理解他所讲述的一切。
两位作家的对话风格虽然存在着差异,但是并无高低之分。不同的写作目的导致他们使用不同的对话方式。马原并没有全盘吸收毛姆的特点,而是结合自身的需要,部分采纳了毛姆的对话艺术。这种灵活借鉴的方式有效保证了作家试图获得的效果,同时又赋予他的作品以鲜明的个人特色。
(责任编辑:吕晓东)
作者简介:秦 宏,南京医科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文学博士。
① 马原:《阅读大师》,上海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375页。
② Anthony Curtis and John Whitehead eds., Maugham, the Critical Heritage. London: Routledge and Kegan Paul Ltd., 1987, pp.302-303.
③ Robin Maugham, Somerset and All the Maughams. London: Heinemann Ltd., 1966, p.122.
④ Thomas Votteler ed., Short Story Criticism. Vol. 8, Detroit: Gale Research Inc., 1991, p.359.
⑤ Klaus W. Jonas ed., The World of Somerset Maugham. London: Peter Owen Ltd., 1959, p.10.
⑥ Thomas Votteler ed., Short Story Criticism. Vol. 8, Detroit:,Gale Research Inc., 1991, p.356.
⑦ 马原:《马原文集·卷三》,作家出版社,1997年版,第87页-第88页。
⑧ 毛姆:《刀锋》,周煦良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4年版,第176页。
⑨ 马原:《马原文集·卷一》,作家出版社,1997年版,第33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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