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谈张贤亮小说中性爱描写的旨趣

作者:田 鹰




   从字的结构上看,性是由“心(忄)”和“生(生)”二字组成的。这也就是说“性”是一种由“心”而“生”发出的东西,它是人性中最本能的欲望之一。既然性爱是人类生活的一部分,毫无疑问,描写性爱的作品也是文学的一部分。人类性生活的普遍性决定了文学中性描写存在的合理性,如果没有,反而不真实了。重要的是如何正确地认识它、恰如其分地表现它。古往今来,有许多作品就因为其中有直白的性描写而被斥之为“淫秽作品”打入冷宫,难以见天日。张贤亮的作品就属于这类的代表作。那么他们的作品究竟是不是淫书呢?这里首先要搞清楚“淫书”的定义。Karl Backson 和Arthur Ganz 合著的 Literary Terms: a Dictionary写道:
  
   所谓地道的淫书,旨在挑拨读者的性欲幻想,却排除了人类所关切的其他事项,所以描述的是情欲的乌托邦,其中的经验,全不涉及人性的各种冲突或人类努力的失败。因此,其中人物的生理冲动,得到直接与完全的满足,却无情感、精神或道德上的后果。在这种世界里,刺激读者性幻想的,是几无间断的,逗人的宏丽情欲意象、无穷的性活动的详尽描绘,和完美快感的生动叙述。其效果在于把人物的反应,限制于生理的,乃至机械的决定论里,从而剥夺了人物的人性。①
  
   对照此定义来看,张贤亮作品究竟算不算淫书我们要通过实例来证明。下面我们将他曾被世人斥为“淫秽”的代表作品《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的性描写细节进行详析,看看这些性描写是否具有淫秽小说的特质,这些描写是为了小说情节发展的需要,还是为了追求猥亵的刺激。通过分析张贤亮作品中主人公对自由情爱与性爱的渴望,认识这些作品的性爱主题与历史贡献,以及文化对文学渗透与影响的规律有着重要的意义。
   张贤亮虽然率先在文本中大量地描写了性,但由于受中国封建传统的影响,他的描写还是比较含蓄而富有诗意的。小说中性环境的选择在某种意义上能折射出作者文化传统和文化心理。比如在《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里,对女主人公最露骨的描写要算章永璘偷看黄香久在芦苇丛中洗澡的一段描写了:
  
   她在洗澡。
   她也不敢到排水沟中间去,两脚踩着岸边的一团水草,挥动着滚圆的胳臂,用窝成勺子状的手掌撩起水洒在自己的脖子上、肩膀上、胸脯上、腰上、小腹上……整个身躯丰满圆润,每一个部位都显示出有韧性、有力度的柔软。阳光从两堵绿色的高墙中间直射下来,她的肌肤像绷紧的绸缎似的给人一种舒适的滑爽感和半透明的丝质感。尤其是她不停地抖动着的两肩和不停地颤动着的乳房,更闪耀着晶莹而温暖的光泽。而在高耸的乳房下面,是两弯迷人的阴影。
   她的皮肤并不太白,而是一种偏白的乳黄色,因此却更显得具有张合力和毫无矫饰的自然美。为了撩水,她上身有力地一起一伏,宛如一只嬉戏着的海豚,凌空勾出一个个舒展优美的动作。水浇在她身上任何一个部位时,她就用手掌使劲地在那个部位揉搓,于是,她全身的活力都洋溢了出来。
   ……她的脸也很好看。在她扬起脖子,抬起头的当儿,那绿色的芦苇上立刻现出了一张讨人喜欢的面孔。眼睛、鼻子、嘴都不大,但配合得异常精巧,有一种女性特有的灵气。她的一头湿漉漉的短发妩媚地抿在脑后,使一张女性十足的脸平添了几分男子的英武气概。她那眉毛更增加了整个面部的风韵,细细的、长长的、平直地覆在她的眼睑上,但在她被凉水一激的时候,眉毛两端又高高地挑起和急遽地下垂。生动得无可名状。(第五章,第437-438页)②
  
   章永璘看得几乎忘记了自己。开始,他的眼睛总不自觉地朝她那个最隐秘的部位看。“但一会儿,那整幅画面上仿佛升华出了一种什么东西打动了我。这里有一种超脱了令人厌恶的生活,甚至超脱了整个尘世的神话般的气氛,世界因为她而光彩起来”。读者可以体会到一个劳改犯,在终日不见女人的劳改农场里,突然见到那样生动的画面的感受:“我只是呆呆地看着……这时,我眼前出现了一片红霞;我觉得口干舌燥;有一股力在我身体里剧烈地翻腾,促使我不是向前扑去,便是要往回跑。但是,身体外面似乎也有股力量钳制着我,使我既不能扑上去也不能往回跑。我不断地咽唾沫;恐惧、希冀、畏怯、侈望、突然来临的灾祸感和突然来临的幸运感使我情不自禁地颤抖,牙齿不住地打战,头也有点晕眩起来。”然而,当一阵强烈的使他眩晕的冲动过去,习惯性的克制还是逐渐占了上风。像这样大胆而具体地描写女性的胴体和男人的欲望、性心理活动的文字在张贤亮之前的那个特定的历史时期的文人笔下还没有出现过,而张贤亮却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大胆地把笔触伸向这个禁区。他把男子对异性在视觉上所引起的心理上的反应,十分真实地描写了出来,这既符合当时的人物身份,又合情合理。并且男女主人公做爱的环境也都是囿于婚床之内的,任何婚外的性行为,无论出于什么理由,在那个特殊的历史时期,都是为人所不齿的。从张贤亮的描写中,我们可以看出作者的观点:性是“被窝里的事”,是见不得人的。所以,他把章永璘和黄香久的新婚性爱描写也处理得比较含蓄,就是以后的几次性爱场景也大都是在自己的家里,只有一次是在小树林里,表现方式仍然比较传统,然而就是这样的描写,在当时来讲已经是很轰动的了。下面我们从小说中摘录几个片断来看看:
  
   我撩开被子,原来她这时和我在芦苇荡中见到的完全一样
   ……
   “也许是我太兴奋了。”我说。
   然而,我说这句话不过是掩盖我的羞愧、我的内疚和我的懊丧。这是一片滚烫的沼泽,我在这一片沼泽地里滚爬;这是一座岩浆沸腾的火山,既壮观又使我恐惧;这是一只美丽的鹦鹉螺,它突然从空壁中伸出肉乎乎黏搭搭的触手,有力地缠住我拖向海底;这是一块附着在白珊瑚上的色彩绚丽的海绵,它拼命要吸干我身上所有的水分,以至我几乎虚脱;这是沙漠上的海市蜃楼;这是海市蜃楼中的绿洲;这是童话中巨人的花园;这是一个最古老的童话,而最古老的童话又是最新鲜的,最为可望而不可即的……人类最早的搏斗不是人与人之间、人与兽之间的搏斗,而是男性与女性之间的搏斗。这种搏斗永无休止;这种搏斗不但要凭气力、凭勇气,并且要凭情感、凭灵魂中的力量、凭先天的艺术直觉……在对立的搏斗中才能达到均衡、达到和平、达到统一、达到完美无缺,而又保持各自的特性,各自的独立……
   但我在这场搏斗中却失败了!我失去了自己的特性,失去了各自的独立。(第二章,第503-504页)
  
   这里张贤亮以诗一般的语言细致地描述了章永璘新婚之夜的云雨感受以及性的失败感。一个接近不惑之年的健康男性,在新婚之夜却突然发现“失去了自己的特性”,无法体会到作为人的最基本的性爱乐趣。他的失败使我们意识到,人的生理机能和社会状况是有必然联系的,它让人们看到“文化大革命”剥夺了个人基本的权利的残酷的一面。因此,《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不仅是对人性的探寻,同时也是从一个新的具体角度来反思“文革”,反思人生的。接下来的日子里,作为妻子的黄香久并没有因丈夫的无能而责备他,相反,她用女性的温柔去鼓励他,引导他,小说是这样描写的:
  
   几天后的夜晚,她的手给我导航,我的手宛如一叶扁舟,在黑黝黝的惊涛骇浪中游遍她全部的领海。波谷起伏。温暖的汪洋。从海底深处传来阵阵颤动,好像地球在我脚下要飘然离去。但我又战战兢兢地发现:有雨雾蒙蒙的高山,有空气湿润的新大陆,有飞流直下的瀑布,有彩蝶在我意识中飞舞。这里没有一点用语言构成的概念。这里是最混沌的洪荒状态。两团没有固定形状的原生质。两条波动着周身微细纤毛的草履虫。一切都是发自太阳神经丛。从太阳神经丛向周身发射出电波……(第二章,第50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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