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2期
穿越叙事的迷雾
作者:沈文慧
三、女人,你的名字不是弱者
相对于丈夫金泽之武弘,作者在真砂身上花费了更多的笔墨,关于她的叙述亦呈现出更多“版本”。在母亲眼里,真砂是一个“脸色微黑,左眼角有一个黑痣,小小的瓜子脸”的“有丈夫气的好强的女子”,对丈夫很忠诚;在多襄丸看来,她美丽得“好像一位观音”,周身散发出难以言说的魅力;而丈夫武弘却在地狱里也不能忘却对她的怨恨,在他看来,没有比真砂更放荡、更轻浮、更恶毒的女人了。有些论者亦据此把真砂说成是自私、轻浮、不守信诺、不讲道义的女人,是女性邪恶的象征。男人如果认真爱女人、尊重女人只能上当受骗、自取灭亡。这种狭隘的菲勒斯(phallus)①中心主义观点不仅是荒谬的,也是令人难以忍受的。事实上,恰恰相反,《竹林中》不仅以反讽的笔调消解了日本传统文化中以武士精神为代表的男性神话,更是一曲女性反抗男性权威的压抑与迫害,寻求自我保护、自我尊严的赞歌,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一个女权主义文本。
众所周知,《竹林中》取材于《今昔物语》中的一个小故事:一位武士和他的妻子出远门,途中被一个强盗骗至树林中捆绑,强盗侮辱了他的妻子后逃走。其妻哭着为他松绑,并责骂武士——你身为武士,却连自己的妻子都保护不了。这个故事显然是对武士阶层的嘲笑。武士阶层曾是日本封建王朝国家机器的支柱,担负着维护政权和社会治安的责任。在传统观念中,武士应该果敢睿智、重义轻利、武艺高强。芥川龙之介对这个故事进行了大幅度的改写,但武士的利欲熏心、懦弱无能却与原文保持一致。一听说前面的山林里有宝物,就立刻抛下妻子跟着强盗去了。结果只能束手就擒,眼睁睁看着妻子被凌辱。这之后,不但没去找强盗报仇,反而把怨恨发泄到受害者妻子身上。即使到了地狱还在怨恨妻子,却丝毫不反省自己的过错。这正是典型的菲勒斯中心主义的思维方式——女人是祸水,男人的不幸都是由女人造成的。
面对突然降临的灾难,真砂却比号称武士的武弘要刚烈、果敢得多。她不再是《今昔物语》中那个只会哭哭啼啼、任人欺凌的弱女子。她随身带着一把小刀,危难之时,果敢无畏地拔刀自卫。真砂怀中的这把小刀意味深长。她为什么随身携带一把小刀?最大的可能就是预防突然而至的人身侵害。这种人身侵害当然更多地来自于人类,确切地说是来自于男人的伤害。因此,这把小刀承载了一定的社会学和心理学意义,它暴露了真砂的潜意识:缺乏安全感,对男人(包括她丈夫在内)不信任,心怀恐惧并时刻准备反抗。因此,小刀与其说是使事件真相扑朔迷离的道具,不如说是一种象征,一个隐喻——它暗示了男性和女性之间的对立与冲突。在男性主宰的世界里,女性是受害者被排挤者,她们随时都有可能遭到男人的侵害,女人要时刻准备着自卫。如此看来,对多襄丸的暴行,真砂是“意料之中”的意外,所以她才能如此迅速地拔刀自卫。尽管她的努力是徒劳的,但她毕竟为了自己的尊严而拼死抗争过,可钦可佩。但她丈夫却认为你既已失身于强盗就无异于一块抹布。真砂说:
我还没靠近他身边,他便提起一脚把我踢倒地上。这时候,我丈夫的眼中发出一股无法形容的光,……这不是愤怒,不是悲哀,而只是对我的轻蔑。多么冷酷的眼光呀,这比踢我一脚,使我受更大的打击,我忍不住嘴里叫唤着什么,一下子便昏过去了。
丈夫冷酷、轻蔑的眼光使真砂在被强盗凌辱之后绝望到极点,她决心死。不过“你(指她丈夫——引者)也得死,你已见到了我的耻辱,我不能把你独自留在世上” 。在真砂看来,丈夫是与其他男人无异的一个“他者”,丈夫作为一个“看客”强化了她的羞耻感,丈夫轻蔑冷酷的眼光代表的是男性权威对女性尊严的压迫和歧视,她不能容忍这种压迫与歧视的存在,她要在毁灭自己之前毁灭这种男权权威。在此意义上,她杀死的不是自己的丈夫,而是男人施加给女人的侮辱与侵害,是对男性权威的反抗。
以上从三个角度分析了《竹林中》的丰富内涵。事实上,“众声喧哗”的复调叙事赋予这个俗旧故事广阔的阐释空间和形而上的哲学意蕴,使之成为一个动态的、开放的、多重隐喻的文本,你只能无限接近它,却不能真正穷尽它。这正是经典的魅力所在。
责任编辑:水涓
作者简介:沈文慧,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
①英语中phallus一词本是男性生殖器的形象,女权主义者以此作为男性文化的象征。
参考文献:
[1]芥川龙之介:《竹林中》,《世界文学金库》(短篇小说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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