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1期
白先勇小说中的命运之思
作者:李 燕
《一把青》:妥协命运的悲凉
《一把青》发表于一九六六年《现代文学》第二十九期,讲述的是一位名叫朱青的女子的故事。在叙述者——郭轸的师娘眼中,少女时期的朱青天真纯情,在南京时与飞行员郭轸相爱结婚,但新婚没几天,战争爆发,郭轸不得不随空军开赴战场并在战争中不幸身亡,朱青悲痛欲绝,“抱了郭轸一套制服,往村外跑去,一边跑一边嚎哭,口口声声要去找郭轸。”痴情的“朱青在床上病了许久”。“瘦得只剩下了一把骨头,面皮死灰,眼睛凹成了两个大窟窿。”而到台湾后,这个当年一往情深、腼腼腆腆、不会打牌的朱青却成了军中歌女,变得风情万种、玩世不恭,喜欢与比自己年轻得多的飞行员在一起打牌玩乐。当她的小情人飞行员小顾也因飞机失事死亡时,师娘连忙赶着去安慰她,却发现朱青“穿了一身粉红色的绸睡衣,捞起了裤管跷起脚,在脚趾甲上涂蔻丹,一头的发卷子也没有卸下来。”见到师娘的朱青连忙笑着招呼,并忙着做饭,谈起小顾的身后之事时,朱青的语气也如同叙述一件日常琐事一样平淡无奇,随后还凑了一桌麻将,“朱青不停的笑着,嘴里翻来滚去哼着她常爱唱的那首《东山一把青》”。
朱青坎坷心酸的经历自然让人同情,但真正震撼人心的却是南京的朱青与台北的朱青判若两人的改变,当初腼腆羞涩、多愁善感的少女变成了麻木不仁、游戏人间的歌女,当初的朱青为了失去爱人可以死去活来,如今的朱青则可以面对情人之死处乱不惊,南京的朱青与台北的朱青的前后对比寄寓了作者的思考:无情的命运之网中,人是多么的脆弱和渺小,朱青的改变是与命运抗争之后的妥协,是对命运力量的强大无可奈何的接受,然而这种接受毕竟充满着痛苦与挣扎,于是就有了朱青的玩世不恭,她是以一种游戏人生的态度避免认真投入所带来的伤害,以真爱的泯灭来消解灵肉的冲突,以低俗的戏谑来对抗崇高的痛苦,这一系列的转变正是朱青这一人物震撼人心之处,同时也展示了作者对人与命运关系的沉重思考,小说因此充满了一种凄凉之感。
《游园惊梦》:认命后的感伤
作者在《永远的尹雪艳》中对强大的命运之神充满愤懑,《谪仙记》中则有着人与命运进行抗争的悲壮,《一把青》显示了人与命运抗争之后的妥协与无奈,充满凄凉,而在《游园惊梦》中则看不到人对命运的任何抗争,只有人物在前尘往事的追忆中感时伤怀。从愤懑、悲壮、凄凉到最后的感伤,作者通过作品完成了他的命运之思的历程,并在最为精致完美的杰作《游园惊梦》中运用中西结合的艺术技巧和传统的审美方式将时光流逝的沧桑感与世事无常的悲凉感表达得淋漓尽致,艺术地展现了中国文学中感时伤怀的审美特色。
《游园惊梦》中的主人公原是南京秦淮河畔得月台名伶蓝田玉,擅长昆曲,尤长于名段《游园惊梦》,被钱鹏志大将军看上并娶为填房,享尽了荣华富贵。钱将军虽然对待蓝田玉有如女儿,百般珍爱,但由于两人年龄悬殊,缺少夫妻乐趣,钱夫人与钱将军的参谋郑彦青陷入情网,并与之灵肉结合,但她的嫡亲妹妹月月红,在一次宴会上,夺走了姐姐的情人,钱夫人因伤心而哑了嗓子。钱将军去世后,钱夫人一人独居台南,日子逐渐清寒,当她接受昔日姐妹、今为窦瑞生夫人桂枝香之约赴宴时,前尘往事,如过眼云烟重现眼前,故事就以宴会这一现实场景上所发生的事情与钱夫人对往事的回忆这两条线索交错展开。
小说中的钱夫人,这位曾经享受着荣华富贵、在繁华热闹的“舞台”上伴演主角的人物,如今却只能站在舞台的一旁作为“看客”,众人的精彩出场使她在一次又一次的今昔对比中经历着往事的伤心追忆。小说一开始,钱夫人自己打“计程车”来到窦公馆赴宴,此时门前已经停满了官家黑色小轿车;当她在镜前审视自己衣着时发现原本绿汪汪翡翠似的丝绸现在竟然发污,滋生了不合时潮的落伍感;曾经“做小”的窦夫人如今“扶了正”,正享受着荣华富贵;天辣椒蒋碧月过得也很舒服、快意,并在宴会上得到程参谋热情的呵护……钱夫人在今昔的对比中顿生冷寂感、孤苦感,众人的劝酒更是勾起了她的心酸往事,痛苦与感伤使这个曾是昆曲皇后的蓝田玉,竟无法在宴会上唱出《惊梦》,只能在曾经“天——天——天——”的呼喊中领受人生的破灭感。过去与现在的生活好像经过了一个大循环又重新开始了一个新的循环,今日的窦夫人、蒋碧月、程志刚不是正如昔日的钱夫人、月月红和郑彦青吗?钱夫人一生的经历其实早已被流逝的时间和不可更改的命运所操纵,曾经的荣华富贵终将谢幕,最后只留下些许残存的记忆,偶尔在别人的晚宴中被唤起,今昔对比的落寞、物是人非的苍凉是时光流逝和命运流转的必然结局,小说中瞎子师娘对蓝田玉所说的那句“生错了一根骨头” 的“冤孽”道出了白先勇的命运意识:“我想那句话就是说,人生的命运,从大到历史宏观、人类的命运来说,很可能一个人的命运不是你能操纵的、就是自己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所以在那篇小说里面,她只怪自己生错了一根骨头。”无法把握命运的情感体验正是作者所要表达的精神之痛和心灵之伤,小说也因此充满了浓厚的感伤色彩。
白先勇的《游园惊梦》最为人所称道之处是把中国传统的审美和西方的现代叙述方式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如意识流心理的描写、现代叙述方法的运用等,但其心理基础和叙述动力不仅仅在于他对西方叙述经验的灵活运用,而更多的是来自于“人生如梦”、“世事无常”这种内在的传统审美观念及其思维表达方式,作者在小说中运用舞台效果的营造、戏曲因素的穿插等方法展现中国传统文学中“情景交融”的审美体验,传达世事无常、浮生若梦的悲凉感受,艺术地再现了中国文学中感时伤怀的审美特色与艺术魅力,欧阳子曾说:“我肯定认为,在中国文学史上,就中短篇小说类型来论,白先勇的《游园惊梦》是最精彩最杰出的一个创作品。”③这种评价并不为过。
白先勇在四篇小说中塑造的几位与命运相关的女性形象,她们最终都无法逃脱命运之网,《永远的尹雪艳》中的尹雪艳因具有“命运之神”的强大而成为“永远”;《谪仙记》中不甘屈服的李彤与命运进行艰辛而痛苦的抗争,最终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让人震撼;《一把青》中的朱青在经历了生死的抗争之后选择了妥协,使人心酸;而《游园惊梦》中的钱夫人面对命运流转时的感慨则让人无限伤感。人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因为时光总在流逝,历史总在变迁,人在时间之河与历史之网中,个人的选择总是相当有限,自我的抗争往往无能为力,这是人生的巨大悲剧,也是作家白先勇所认定的宿命。正如欧阳子在她的《王谢堂前的燕子———〈台北人〉的研析与索隐》中所言“白先勇是一个百分之百的宿命论者”,他相信命运的强大及个人反抗的无奈和最终的败亡,而《永远的尹雪艳》《谪仙记》《一把青》《游园惊梦》则展现了作者这一思考历程:命运如此强大、人对命运进行抗争、人在抗争之后终将妥协、最终绝望。“也许在白先勇看来,灿烂只是一瞬,而黯淡则是永恒;兴盛是变量,只有衰败才是恒量;拥有仅仅是一种偶然,失落才是命定的必然。”④所以,他对于笔下的人物,尤其是像李彤、朱青、钱夫人这一类型的人给予了最多的同情与悲悯,表现出深切的无奈和痛悼,这种情感不仅是对笔下的人物,也是对整个人类的生存状况和命运结局所发出的慨叹,作者博大的情怀之中包含着无限的苍凉,亘古的感伤。
(责任编辑:吕晓东)
作者简介:李 燕,广东暨南大学文学院2005级博士研究生。
① 刘俊、白先勇评传•悲悯情怀[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0,252.
② 米兰•昆德拉.董强译.小说的艺术.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158.
③ 欧阳子.《游园惊梦》的写作技巧和引申含义[A].白先勇文集(第二卷) [M]. 广州: 花城出版社,2000,369.
④ 刘俊.白先勇评传•悲悯情怀[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0,2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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