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1期


坎坷心路 末世情怀

作者:张 英




  
  二、道家精神的无力回归:“自知心未了,闲话亦多端”
  
  儒家重人与社会的和谐,与之相对应的是道家重人与自然的和谐。但是在杜荀鹤诗中,那种和谐的相亲相娱之趣是不存在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落寞感与百无聊赖的寂寥感。这也是杜荀鹤式的归隐与历史上传统隐士的出世风范的根本差异所在。传统的出世风范蕴涵着诗人对自然美的倾心愉悦与自觉追求,而唐末文人的归隐却是在遭受一而再、再而三的挫折打击之后的消极避世心理的体现,“在被动的逃避意向中,主要表现为精神创伤的补偿欲望,乃至对安身避祸之地的急切寻觅,因此,其内在实在含具着一种莫可名状的悲哀与惶惧”⑥。其实,除了悲哀与惶惧,它还蕴涵着一份微妙的希冀与愿望:“莫愁寒族无人荐,但愿春官把卷看”(《入关因别舍弟》),正是出于对自己满腹经纶的自怜与自负,诗人始终不甘心埋名一世,从社会现实中退避到精神领域,牵制了诗人向道家精神的真正回归,与传统的出世风范产生了隔膜与生疏。五律《怀庐岳书斋》就是证明。
  在他的七律《题庐岳刘处士草堂》中也可看到这种冲突的存在:
  
  仙境闲寻采药翁,草堂留话一宵同。
  若看山下云深处,直是人间路不通。
  泉领藕花来洞口,月将松影过溪东。
  求名心在闲难遂,明月马蹄尘土中。
  
  尽管求名之路是尘土飞扬,尽管仙境的生活是如此安宁。但是,经过“一宵”的抉择,诗人还是毅然踏上了辛苦的求名之路,“马蹄红(也作终)日急于名”(《题仇处士郊居》),功名未遂,心愿未成,虽屡遭磨难,诗人经过短暂的休顿之后,终是无法安心于“闲敲岩果呼猿接,时钓溪鱼引鹤争”(《题仇处士郊居》)的生活。拙朴淡泊、狷直耿介与不甘寂寞、委屈干禄在心灵深处的冲突,使他的隐逸诗既没有陶渊明的清腴秀色,也失却孟浩然的淡然有味。对于魏阙的恋恋难舍,使诗人无法在山水、参禅、抱道、酒精中真正建构一个宁静恬淡的极乐世界,在貌似幽雅的隐逸超世的生活中仍然存在着一个充满矛盾与苦闷的精神囚牢。在马蹄中飞扬的尘土,并不能使作者强烈的求名之心为之消歇,旅途虽劳顿,功名更可羡。这里的“尘”无疑体现的又是一段奔波于科举之路的辛苦,是作者执意于仕进的又一个见证者。
  纵观杜荀鹤的一生,虽屡败文场,多次碰壁,在崎岖的科举之路上历尽坎坷,备尝艰辛,却痴心不改,矢志不渝。有学者在论及中唐文人心态时指出,一般士人的出路唯有科举,科举是否得中,往往就决定了个人的终生命运,人生苦乐一系于此,对未仕之士呻吟于贫苦时人多有记叙。这些情况都表明,士人不做官便无以为生,便会沦为赤贫,光是为了个人生计,也必须努力仕进,何况他们生为士人,传统本性即已不安于田亩。所以他们的入仕要求愈是难以实现反而愈强烈,以至于科举求仕成了他们生活中最现实、最具体的唯一追求目标。开元、天宝时羞于群鸡争食、耻预常科的自负自信、风云际会的幻想,一概不见了。科举之路至此也变得愈来愈带功利性、世俗性。从这一点来讲,杜荀鹤的某些诗存在着一味追求功名利禄的庸俗情调和浓重的感伤氛围,也是情有可原的。
  从以上分析可看出,杜荀鹤的内心情感始终无法同理想化的农耕乐园、隐居生活沟通认同而与之处于一种貌合神离的状态,这种情感状态支配下的隐逸诗也就自然无法达到陶诗那种意与境会、无我之境的浑然了。
  另外,通观杜荀鹤的诗,不能不注意到在他诗中一再出现的一个“尘”字。在以上所列之诗中,就有“谁思荒骨旋成尘”、“暮悲花委尘”、“明月马蹄尘土中”等五例(见前文),其他还有“楚国空摇浪,隋堤暗惹尘”(《御沟柳》)、“此生何路出尘埃,犹把中才谒上才”(《投江上崔尚书》)、“心火不销双鬓雪,眼泉难濯满衣尘”(《下第东归道中作》)、“东窗未明尘梦苏,呼童结束登征途”(《早发》)等等。这些诗所表达的情绪都是颇有代表性的。显然,这“尘”字的频频使用不是作者的偶然性行为或是不经意间的随笔,而是一种有意识有目的的运用。清余成教《石园诗话》引徐献忠语云:“唐自大中间,国体伤变,气候改色,人多商声,亦愁思之感。”⑦如果说根据李商隐、韦庄的一些诗,结合时代的背景,可以得出“秋阴心理”与“夕阳情绪”是晚唐诗歌感伤沉郁的情感底蕴这一论断的话,那么根据杜荀鹤的诗,也可以说这种“微尘意识”是映带出了晚唐哀怨悱恻的心理状态,并且更见纤微入致。艾略特说过:“用艺术形式表现情感的唯一方法,是寻找一个客观对应物。换句话说,是用一系列事物、场景,一连串事件来表现某种特定的情感。要做到最终形式必须是,感觉经验的外部事实一旦出现,便能立刻唤起那种情感。”这里的“客观对应物”落实到诗中,便是诗歌意象。杜荀鹤寻找到的“客观对应物”便是“尘”,那么这个意象又唤起了诗人的哪种情感呢?“尘”的意象在杜荀鹤诗中并不是一种固定情感的表达物,但不外乎如下两种理解:一是寄遇着诗人对生命本质的体验。这是一种内向的、虚的把握,如前所举“尽谓黄金堪润屋,谁思荒骨旋成尘”。这里的尘,触及到了生命的终极意义,是诗人对生命趋向的思索,并扩大到对大唐国运的思索。这里体现的情感是绝望型的,它不单单是反映了失意士子对国家、社会、身世的伤感哀怨之类情绪,更是反映了对整个人生、整个时局的一种无可挽回的幻灭感。由此,也再次印证了儒家精神已经仓惶溃退这个不争的事实。二是体现着诗人对旅途奔波、“名”路劳顿的慨叹。这是一种外向的、实的把握,通过细微的尘土,形象表达了路途的艰辛,如“挂帆波浪惊心白,上马尘埃翳眼红”(《赠题兜率寺闲上人院》)、“此马堪怜力壮时,细匀行步恐尘知”(《伤病马》),这里体现的情感则只是疲惫型的,不至于绝望,也只有不彻底的绝望,经过短暂的休整后,才能再次“明月马蹄尘土中”,再次鼓起追名逐禄的勇气和信心,但同时对于道家精神的归依却是更加力不从心了。在漫飞的尘埃中,既有心灵的绝望,又有感官的疲乏。这两种解释虽有表里之别,深浅之分,但并非截然分开,而是互相发明。
  这种绝望与疲乏的背后就是时局的衰败、国运的颓废。在这样一种无奈的氛围中,“他们(指晚唐诗人)把自己审美的注意力,从广泛的社会和事功,渐次向日常的细琐狭小的生活和个人心境及隐幽的情感方面转移。这样一来,诗的意象、境界、气势、情感就迥异于初、盛时期,而变得凡近、狭小、衰飒、纤细了”⑧。由此看出,微尘意识的出现,也是整个晚唐诗人衰弱心理、整个晚唐时局衰微气象的体现。
  壮志成尘,儒学不振;名引利诱,隐趣难求。诗人的心态矛盾而又无奈,出之于诗,便有了上述两方面的矛盾心理。这两方面既互相矛盾又彼此契合,交织错杂在一起,相辅相成。老庄精神的渗透可见儒家精神支撑之勉强,而儒家精神的继承可见老庄精神回归之无力。在沧海横流之际,诗人既无法像盛唐诗人那样以天下为己任去积极面对,遗落了使命感与责任感,也无法具备像魏晋文人般的超然风度。一方面疲惫支撑着儒家精神,另一方面又对道家精神可望而不可即。在儒家与道家的两极世界中,他们无力去建构一个平衡与谐和的精神乐园,而是在不断的徘徊与逃遁中垂垂老去,这既是整个时代的背影,也是诗人自身的历程。
  (责任编辑:古卫红)
  
  作者简介:张 英(1981-),浙江宁波人,宁波市社会科学研究院文化研究所助理研究员,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
  
  ① 王仲镛:《唐诗纪事校笺》(下),巴蜀书社,1989年,第1762页-第1763页。
  ② 许总:《唐诗史》(下),江苏教育出版社,1994年 ,第422页。
  ③ 方回: 《瀛奎律髓汇评》,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卷四七。
  ④⑤⑥ 许总:《唐诗史》(下),江苏教育出版社,1994年 ,第453页,第439页,第471页。
  ⑦⑧ 任海天:《晚唐诗风》,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 1998年,第82页,第10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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