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一曲旧时代女性悲剧宿命的深沉挽歌
作者:杨金芳
摘 要:《月牙儿》是中国现代短篇小说的经典之作,根本原因在于其具备的深沉的主题内涵,它揭示了一个少女一步步走向毁灭的全部心灵秘密,对旧时代女性悲剧命运的观照,达到了洞幽烛微的深度。
在二十世纪的百年文学长河中,老舍、巴金和茅盾一起铸就了中国现代长篇小说的高峰,其中,老舍先生对现代长篇小说文体风格的成熟做出了尤为突出的贡献。但同时,他的短篇小说创作也留下了一些值得品味的杰作,如《月牙儿》和《断魂枪》等,这些作品虽篇幅短小,但内涵丰富,艺术精湛,堪称经典。其中《月牙儿》更是集中代表了老舍短篇小说所达到的炉火纯青的艺术高度。
《月牙儿》最初收入老舍一九三五年八月出版的第二部短篇小说集《樱海集》中。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是老舍创作艺术臻于成熟的时期,而《月牙儿》又是根据其毁于战火的长篇小说《大明湖》的内容重写的,作者对故事人物已非常熟悉,可以从容不迫地在文字上多下工夫,所以《月牙儿》在思想和艺术上都不同凡响,老舍本人对此篇也格外推崇,他曾说自己的创作有两条道路,《月牙儿》和《骆驼祥子》各自象征了这两条路。《骆驼祥子》是公认的老舍代表作,将《月牙儿》与它相提并论,足见其不可忽视的艺术魅力。
在《月牙儿》艺术成就中,较为突出的有以下两点:一是作品所采取的颇具抒情意味的散文诗笔法;二是对“月牙儿”意象的成功运用。整部《月牙儿》一反老舍之前已相当成熟的诙谐与幽默风格,而呈现出浓重的抒情色彩。主人公的悲剧命运被进行了多侧面的点染,反复咏叹,整篇小说节奏徐缓,格调凄婉,说不尽的辛酸血泪,诉不完的怨恨和悲愤,读罢掩卷,令人怅惘。另外,作者又匠心独具地运用了“月牙儿”意象,既构成了故事发展的背景,沟通了前后的照应,也象征了女性主人公的心境和命运。由于月牙儿的烘托和渲染,使整部小说色彩朦胧暗淡,风格哀怨凄清,意境深沉幽婉,耐人咀嚼寻味。
以上这两点是公认的老舍本篇突出的艺术成就,前人已有精辟论述。但我认为,《月牙儿》之所以堪称中国现代短篇小说的经典,根本原因还在于其具备的深沉的主题内涵,尤其是对旧时代女性悲剧命运的观照,更是达到洞幽烛微的深度。
像《骆驼祥子》一样,《月牙儿》写的也是城市下层贫民的毁灭:一对孤零无依的母女在生活的重压下先后无奈地沦为暗娼。老舍用他那“能滴出血和泪来”的笔尖,格外冷峻地提示旧时代女性的悲剧宿命:生活宛如一口深不见底的井,落入其中的女性无论如何好强、挣扎,都只能一步一步坠入深渊,彻底毁灭了本来就很卑微的人生追求。
小说是用女儿的口吻,以第一人称“我”来叙述的,所以一个少女一步步走向毁灭的全部心灵秘密就得以揭示。我想正是这一点使《月牙儿》这部短篇在思想深度上对《骆驼祥子》具备了超越意义:首先小说以“我”的心灵活动为主体,展示了这个少女如何千方百计地想逃脱像母亲一样的厄运而不得的过程,显示了女主人公是清醒地一步步堕入命运织就的毒网,唯其清醒才更为残酷,比之祥子的懵懂,“我”的命运就更具控诉的力量。其次,《月牙儿》还具有一层对旧时代女性悲剧进行审视的立场。小说通篇以女性为描写主体,更彻底地写出了旧时代对女性生命的压迫与威逼。显示了女性作为被压在社会最底层的弱势群体,其毁灭的过程就更具有无可逃脱的宿命感。
与祥子面对命运的懵懂不同,“我”是格外清醒的,一心要挣脱厄运,但每一次挣扎反又成了一次靠近,“我”最终还是没能摆脱命运织就的毒网。家境的凄惨,母亲的遭遇过早粉碎了“我”对人生的梦想,让“我”看清了前方等待自己的东西,但“我”还是想体面尊严地活着,所以“我”拒绝了母亲去做暗娼的提议,忍受了被母亲抛弃的绝望,在小学校里靠出卖自己的劳动为生,但又被校长的侄儿——一个专门玩弄女性的无赖骗取了感情,充当了他的廉价玩物。发现真相后,“我”还想靠自己的劳动去生存,就到小饭馆做了招待,殊不知那里需要“我”出卖的不是劳动,而是色相,最终“我”因不肯妥协而被解雇。一次次地碰壁,让“我”意识到要想活着,就别去想体面与尊严;要体面与尊严,就没法活下去。这是旧时代摆在穷人面前的“别无选择”!“我”太年轻了,还想活下去,所以最终还是沦为出卖肉体的暗娼,走上了那条一直竭力逃避的母亲曾走过的老路。“我”站在地狱的入口,心中异常清醒:这个社会从来就没给穷人安排第二条路,就像老舍在《骆驼祥子》中曾写到的,男人只能去出卖劳苦力,女人只能去出卖肉体。“我”的悲剧命运因为“我”的清醒与挣扎显得格外触目。
另外,《月牙儿》是老舍唯一一部以女性为描写主体的作品,并且,老舍运用了换位思考,将作品的叙事主体也设定为女性,即“我”——女儿,这都显示了老舍对旧时代女性悲剧命运进行深入探究的热情。通过这对母女的命运以及周围女子的遭遇,老舍提示了旧时代女性所面临异常严酷的生存境遇:社会留给她们的似乎只有一条路——出卖色相或肉体。像这对母女,她们在极力挣扎之后还是沦为暗娼——将肉体出卖给多个男性;而像“小磁人”和“我”那些幻想嫁个好丈夫的女同学们虽然有家庭,但也毫无尊严和权利可言,只是家庭的点缀和丈夫的附属品,还是在用肉体换得生存,只不过是将肉体出售给一个固定的男性。一种最卑微的生存权利的获得却要以生命最起码的尊严为代价,真是生不如死。在一个男权传统根深蒂固、社会混乱无序的时代,几乎丧失了作为人的所有权利的女性只能堕入非人的深渊,沦为性暴力的对象和生殖的工具,就如鲁迅先生曾做过的论断,中国社会被压在最底层的是妇女和孩子。老舍的《月牙儿》再一次论证了这种说法的正确与深刻。如果说祥子的命运已经惨不忍睹,但毕竟他还可以靠出卖苦力来获得生存,《月牙儿》中的母女俩就更是等而下之,她们无法活在阳光下,只能在阴暗的小屋过着地狱般的生活,社会留给她们的只有死路一条。这一共识显示了老舍这位现代文学大师洞察犀利的眼光和悲天悯人的情怀。
此外,《月牙儿》还显示了老舍对女性心灵秘密进行探险的热情。小说以第一人称“我”来叙述,所以这个少女在一步步走向毁灭的过程,全部的心灵秘密就得以揭示。我们可以看到:母亲沦为暗娼时,“我”已开始发育,身体的变化让“我”开始有了最初的女性意识,那是神秘神奇的:“我闻得出我已有一种什么味道,使我自己害羞,多感,我身上有了些力量,可以保护我自己,也可以毁了我自己。我有时很硬气,有时候很软。”而就在“我”眼前发生的男性对母亲的粗暴蹂躏,又让“我”格外恐惧于自己生理的成熟。当“我”陶醉在爱情骗局中时,最初的性爱体验是那么强烈,冲垮了理智的防线,让我意识到不妥却又难以自拔,“我忘了自己,像四月的花草似的,感受着春的透入;我没了自己,像化在了那点春风与月的微光中”。“我”从一个少女变成了女人,男女之事对“我”而言已不再只是幻想中的粉色,它有了实质的内容。可以说这一次的经历加速了“我”堕落的过程,因为“我”心底最后的秘密已被打破,对任何事都已没了幻想。小说还详尽地展示了“我”沦为暗娼时的心态:既然一个女人本该最柔软的秘密只能成为谋生的手段,那就索性彻底放开了,“我”于是拼命地挥霍着肉体,放纵地,毁灭式地。至此一个要强的、羞涩的少女不见了,而代之以一个放纵的妓女。现代文学史中“妓女”形象为数不少,像《日出》中的陈白露、翠喜等,老舍笔下的妓女形象因其心理嬗变得以充分展示而显得格外真实动人。
我想,正是这种对旧时代女性悲剧宿命的深入探寻,再加上抒情诗意的散文诗笔法和对“月牙儿”意象的成功运用,成就了《月牙儿》感人至深的艺术魅力,也构成了老舍所说的不同于《骆驼祥子》的另一条艺术道路。
(责任编辑:赵红玉)
作者简介:杨金芳,文学硕士,山东理工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