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日常经验之光
作者:石国庆 杜伟军
摘 要: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于坚等为代表的大陆先锋诗人,力图站在或贴近普通平民的价值立场,对芜杂俗气而又亲切朴实的日常生活进行不竭的个人化叙述,以期在形而下的物象与表象中发掘被遮蔽的诗意,努力探索将日常生活经验转化为诗歌材料的可能性。他们提倡以原生的、日常的口语入诗,“拒绝隐喻”,竭力回避意识形态的规范和约束,恢复汉语与事物及常识的关系;在不断反抗各种机械与陈腐的斗争中,表达出自己对日常生存本相的尊重和对“原初”的诗性表达的颖悟。
一、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文化语境的转型与先锋诗人的日常经验写作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中国大陆,由于市场经济体制的确立、商品化进程的全面铺开以及大众文化的空前兴旺,几千年来中国诗人的社会地位与生存背景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诗人们的境遇危机重重,很快退出了公众的视线,彻底地“边缘化”了。在那刚刚逝去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里,诗人们仍可满怀青春激情与理想精神,以时代的代言人和文化英雄自居;然而,空前“务实”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一来,马上给诗人们当头一瓢冷水,令他们从意识形态的幻觉中猛然惊醒,顷刻明白自己既充当不了什么时代的代言人与文化英雄,也无法扮演什么“缪斯女神”或“神谕者”之类的角色。社会地位的一落千丈以及“不再为自己所属的文化所赞赏”(波特莱尔语)的尴尬,使得诗人们被迫退守个人立场,自甘普通、平凡,一头扎进琐屑无奈的日常生活中,在那里俗气着、窝囊着,也默默地思考着、反省着,学会了平心静气地观察生活、研究生活,“从身边的事物中发现需要的诗句”①。正是由于时代文化语境的深刻转型,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诗人们尤其是一部分先锋诗人,他们往往要本能般的拒斥以前那种高调、空泛的抒情以及不无夸饰的宏观叙事,转而喜欢站在或贴近普通市民的价值立场上,对芜杂俗气而又亲切无比的日常生活进行不竭的个人化叙述,以期能在形而下的物象与表象中发掘被遮蔽的诗意,努力探寻将日常生活经验转化为诗歌材料的可能性,我们不妨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诗人们特别是一部分先锋诗人的这种新的诗歌写作取向称之为“日常经验写作”。当然,这只是一个相当概约、笼统的称谓。实际上,由于特殊的成长背景和心理体验,不同的先锋诗人对于“日常经验”的理解和处理方法,是有所差异的。在这当中,诗人于坚不仅理论思考颇为深刻、独到,而且创作成绩相当突出,具有广泛的影响力与代表性。我们不妨先以于坚为例来论述一下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先锋诗歌有关这方面的理论思考与创作实践。
二、于坚对于日常经验写作的理论思考
作为“第三代诗”的一位代表性诗人,于坚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就决意与包括“朦胧诗”在内的现成传统决裂,针对“朦胧”诗人的那种崇高化、英雄式的为时代或社会代言的诗歌理想,于坚倡导重建一种以个人的日常生命体验为原始基座的诗歌精神,他这样阐述到:“诗歌精神已经不在那些英雄式的传奇冒险、史诗般的人生阅历,流血争斗之中。诗歌已经到达那片隐藏在普通人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底下的个人心灵的大海。诗人的自觉到个人生命存在的意义,内心历程的探险开始了。诗人们终于勇敢地面对自己的生命体验……能够客观、冷静地把世界以及他自己——他的生命,他的意志,他的内心状态作为审美对象。” ②
此后,于坚在《棕皮手记·1996》③里又提出,诗人要关心大地、关心环境、关心日常生活,并认为“日常生活”并不是一个贬义词,但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以来都被排斥在写作之外,诗人热衷于写宏伟的观念,却离开了真实。同时,他还批评中国文化对日常人生采取的是一种回避的态度。这种文化总认为人生是诗意的,文化的,而日常生活毫无诗意。更为可悲的是,我们已习惯于一种总结、概括、去粗存精的历史的形而上的记忆方式,它遮蔽着人们对活生生的日常生活的意识,使我们记忆丧失了私人性质,残留的尽是些没有个人记忆细节的干巴巴的意识形态、抽象概念与知识结构。
与从写作立场以及题材上强调日常经验,特别是日常的无意义的生活对于写作的重要性紧密呼应的是,于坚还从诗歌语言方面提出了口语入诗之不可或缺。他认为第三代诗歌的出发点是语言,其本质是语言的解放,口语是它的旗帜。所谓口语,即原生的、日常的与人性的汉语④。采用口语这种普通人的日常说话方式,不仅可加强诗歌与现实的紧密联系,同时也是对毛泽东时代就已形成的那种高人一等的说话方式的一种反抗⑤。在《诗歌之舌的硬与软:关于当代诗歌的两类语言向度》⑥一文中,他进一步阐明了自己的口语写作的观点。他认为口语写作实际上复苏的正是以普通话为中心的当代汉语与传统相联结的世俗方向,它软化了由于过于强调意识形态和形而上思维而变得坚硬好斗的现代汉语,使之具有适于表现日常人生的现时性、当下性、庸常、柔软、具体与琐屑等特性;恢复了汉语与事物及常识的关系,使它重新具有幽默、轻松、人间化和能指事物的成分。
因此,如果从写作立场、题材以及诗歌语言这些方面来界定的话,于坚所倡导的日常经验写作,其涵义可大致归纳为:站在或贴近普通平民的价值立场上,以日常生活经验特别是那些所谓的无意义的日常生活为题材,以原生的、柔软的日常口语作为诗歌的语言,“拒绝隐喻”,恢复汉语与事物及常识的关系,努力从立场、题材和语言等方面来回避意识形态和历史文化的规范和约束,在不断反抗各种机械与陈腐的斗争中,表达出自己对日常生存本相的尊重与珍惜。
但如果从诗歌语言与存在的关系的角度来分析的话,于坚所谓的日常经验写作,其实就是他所反复强调的“原初”、“本真”的诗歌写作方式⑦。首先,我们不妨来看看于坚对“经验”的解释。他认为“经验”一词,在世界中,与过程、行为、体验、事象、细节、在场等有关。“经验”两个字可以这样拆开来用,“经”,即经历;“验”,即体验。经验其实从不知道中开始的,经验是黑暗的,诗是照亮着经验的光。并且在经验世界中,没有是非,也没有可以把握的整体,更没有可以代表整体的典型,只有局部、细节、过程⑧。于坚对“经验”一词的这种阐释似乎受启于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哲学,因为海氏曾说过,诗性语言乃是意义发生的原初事件,“诗以语词确立存在”⑨,又说:“语词乃是对存在和万物之本质的创建性命名。”⑩当然,于坚也有他自己的独到之见。在《穿越汉语的诗歌之光》一文里,于坚明确地提出要用天然的诗性语言——汉语来表达本真、原初、日常经验,亦即倡导一种“原初”、“本真”的诗歌写作方式。他强调诗歌写作的原创力与想象力,认为诗人的创造力来自生命的感受,来自对经验世界、知识系统的陌生化以及对存在的独特领悟。诗歌永远在路上,它是穿越遗忘,返回存在之乡的语言活动;它指向世界的本真,是智慧和心灵之光。它是“在途中的”、“不知道的”,其本质与“知识”是对立的。诗歌的 “在途中”,指的是说话的方法,即穿越“知识的谎言”回到真理的语言活动。
三、于坚的“日常经验”的写作实践
与以上理论思考相呼应,于坚在诗歌创作实践中,首先力图以“拒绝隐喻”或“从隐喻后退”的方式,让世界在语言的意义上“重返”真实或存在。在这里,“返”的过程就是诗被澄明的过程,就是尽量对已有命名进行去蔽的过程,去除那些遮蔽了事物真相的历史文化积淀与意识形态的影响,通过“返”这个途径使语言尽量挣脱那些业已僵化的价值观念和意义系统,使语言与存在的真实关系得以重视,诗歌因此能向着语言本身、事物本身以及生命的本真状态返回而获得一种重新命名的神奇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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