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圆月”下的忧伤

作者:周纪焕




  曹雪芹在《废艺斋集稿·岫里湖中琐艺》中说,“光之难以状写”,“非善观察于微末者,不能窥自然之奥妙也”⑤。应该说月光较之日光更难状写,朱自清通过月影来写月光和月色,是他的高明处,也是他善于观察的结果。但这种月光下的阴影,如果说因为月亮难写,通过写月影来写月光和月色,是出于艺术需要,毋宁说是朱自清潜意识中长期积累起来的巨大痛苦的投影和自我保护式的宣泄,借此获得些许轻松和安慰,达到某种新的平衡。这是有科学依据的。
  根据科学家的研究,月亮与人体健康和思想情感有着密切的关系。如有心脏病的人在满月和新月时比较痛苦且容易发作;比较多的人在满月和新月时睡不好觉和有紧张感;患大脑疾病的人在满月和新月时比通常容易发作,而精神病患者在这两个时间容易出事,等等。月亮对人的生理和精神变化产生这么大的影响的原因是,人体的八成是水,每个细胞具有微弱的电磁场,而月亮产生的强大的电磁力(相对于细胞来说),便会影响到人的激素、体液和兴奋神经的电解质的复杂平衡,由此引起了人的情绪和生理的相应变化。⑥
  
  三、月之忧
  
  朱自清是个有很浓重的忧郁气质的人,他有太多的矛盾和痛苦。诚如朱光潜在《敬悼朱佩弦先生》一文所说 ,朱自清“至性深情的背后也隐藏着一种深沉的忧郁”⑦。他自己在《论无话可说》中也说,“我觉得自己是一张枯叶,一张烂纸,在这个大时代里”,“我的颜色永远是灰的”⑧。因此,朱自清所创造的优美、平和、朦胧、恬静的淡月意境,是他暂时超越无奈现实之后的诗意虚拟,是他力图对自我进行否定和超越的不自觉期待。而对圆月下阴影的钟情,恰恰是其忧郁气质之所需和灰色人生的必然投影。淡月是朱自清的“白日梦”。
  月亮这个意象本身就具有使人情绪悲哀,并由此联想到寂寞、孤独等消极情绪的审美功能。尽管朱自清刻意描写淡月的意象特征,他在散文中所描写的月虽然是圆的、满的以及皎洁的,但明显缺少那种圆满、明朗的特质,以及那种由此而产生的欢悦、幸福之情,相反,其渲染的是一种淡淡的忧愁和感伤的气氛。在朱自清的散文中,淡月之下的景物往往最富灵性,最具诗意,其心灵也处于最为畅快、恬静的饱和状态,但这又意味着其情绪开始滑向感伤、低落的深渊。这种看似矛盾的行文方式和情感逻辑,恰好是朱自清内心忧伤、愁闷、矛盾、期待等情感搏斗所特别需要并与之相契合的,也是这种情感搏斗的生动呈现。
  从朱自清的一生来看,他是一个精神始终处于高度紧张状态的人。不管是刚刚走出北大辗转南方从教的五年,还是在清华园度过的相对安定、平静的十多年,以及更为艰苦、历尽磨难的抗战期间的西南联大时期,朱自清都未能让自己那根绷紧的神经稍稍放松一下。朱自清通过描写圆月、描写圆月下的阴影,刻意营造恬静、朦胧的氛围,为自己紧张的精神求得暂时得以释放的空间,获得心灵的平衡。
  《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中朱自清对“瘦削了两三分”的月儿的描写,并不仅仅着眼于灯月交映的奇境和自己从中获得的心灵慰藉,面对“月成了缠绵的月,灯射着渺渺的灵辉”,发出了“这正是天之所以厚秦淮河,也正是天之所以厚我们了”的赞美和感喟之后,作者的情感之旅也就急速地向忧伤滑行。由于歌妓“仍在秦淮河里挣扎着”,使自己“遇着了难解的纠纷”,“受了道德律的压迫”,引起内心的困扰与冲突:想听歌却又不能听歌,想超越现实但又不能忘却现实,“瘦削了两三分”的月儿的不圆满,正好为作者从梦中回到现实做了暗示和铺垫。开头在“皎月方来的时候”出发,结尾处归舟时“清艳的夜色也为之减色”,“只有些月色冷清清的随着”,“心里产生了幻灭的情思”也就深厚自然地突现出来。原本想“领略那晃荡着蔷薇色的历史的秦淮河的滋味”,结果只有独自品尝自己内心那打翻了五味瓶似的滋味。
  《“月朦胧,鸟朦胧,帘卷海棠红”》在创造了“月朦胧,鸟朦胧”的意境之后,作者的笔却不由自主地来了个大逆转,连发五个疑问:“试想在圆月朦胧之夜,海棠是这样的妩媚而嫣润;枝头的好鸟为什么却双栖而各梦呢?在这夜深人静的当儿,那高踞着的一只八哥儿,又为何尽撑着眼皮儿不肯睡去呢?他到底等什么来着?舍不得那淡淡的月儿么?舍不得那疏疏的帘儿么?” 面对 “圆月朦胧之夜”,他“瞿然而惊”,从自己所创设的美好意境中发现了生活的阴影和残缺。残缺固然也是一种美,但那是从审美的意义上说的,作为人生,谁不追求完美? “朦胧的岂独月呢;岂独鸟呢?”言下之意,朦胧的岂不是还有人生?月已不再是客观之月,它已是人化的自然,融合了朱自清对人生的感叹和思索,他正急于寻找自己的人生道路。
  此时的朱自清,一方面为了家庭,为了生活,不得不背起“蜗牛的壳”,在浙江的温州、宁波和上虞等地的几所学校间奔走,尽可能的多兼点课。叶圣陶在《记佩弦来沪》一文中,借用周作人称徐玉诺“永远的旅人的颜色”来形容朱自清“慌忙的神气”⑨。一方面又渴望能够早日摆脱自己所厌恶的“黑白生涯”,实现继续深造的梦想。魏金枝在《杭州一师时代的朱自清先生》中说:“他常说起年轻轻不能再求深造的痛苦,甚至以为年轻轻的出来教书,也是一种抱憾。”⑩一九二四年十一月春晖中学闹学潮,匡互生、丰子恺、夏丏尊等相继辞职,朱自清却因家累太重,无法离开,思想十分苦闷。一九二五年初,他多次给好友俞平伯写信,说“我颇想脱离教育界,在商务觅一事,不知如何”[11],“颇思入商务”,“实觉教育事业,徒受气而不能收实益,故颇倦之”[12]。南方时期的朱自清就这样矛盾着、斗争着。
  《荷塘月色》中的朱自清是在“满月的光里”走上清华园的荷花池赏荷的。在一般人看来,满月赏荷,该是最理想的状态和最富有诗情的,但对朱自清来说,淡月下的小煤屑路、荷塘以及荷塘四周的景致,都是“别具风味”、“恰是到了好处”、特别适合自己的。因为“像今晚上,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但毕竟作者又是怀着“颇不宁静”的情绪来观赏月下荷塘美景的,他在尽情受用美景的同时,心中或浓或淡地萦绕着的落寞、苦闷、矛盾心绪总是难以排遣,这就决定作者所获得的“宁静”是短暂而不稳定的。“热闹”属于“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江南采莲的胜景和趣事也“无福消受”。这是朱自清的清醒处,更是他的痛苦处。
  写作时间较《荷塘月色》晚了两个多月的《一封信》中有这样的自白:“这几天似乎有些异样。像一叶扁舟在无边的大海上,像一个猎人在无尽的森林里。走路,说话,都要费很大的力气;还不能如意。心里是一团乱麻,也可说是一团火。似乎在挣扎着,要明白些什么,但似乎什么也没有明白。”[13]北京时期的朱自清就这样被莫可名状的痛苦情绪羁绊着。
  朱自清内心痛苦搏斗的历程,在《松堂游记》中得到了完整的呈现。文章所写的是作者与陈竹隐新婚不久之后和友人同游松堂的情景,本是利用“难得这三日的闲”好好放松、消遣的,但从他描写观月的过程来看,其实他的内心并没有从生活的压迫和紧张中解脱出来。你看:“晚饭后在廊下黑暗里等月亮”,但“月亮老不上”,等月不成,本应感到懊恼,想不到却转而赞美起黑暗来了,“黑暗也有黑暗的好处,松树的长影子阴森森的有点像鬼物拿土”,并进而想起郭沫若《夜步十里松原》诗,觉得“才够阴森森的味儿─—而且得独自一个人”。人是惧怕黑暗的,朱自清却从中发现了诗意。千呼万唤中,“月亮上来了,却又让云遮去了一半,老远的躲在树缝里,像个乡下姑娘,羞答答的”。最终“云越来越厚,由他罢,懒得去管了”。整个赏月过程,一波三折,从“黑暗”始,到“黑暗”终,“外面是连天漫地一片黑,海似的”。这不正是朱自清先生平凡却充满矛盾、痛苦、迷茫、无奈的内心斗争的真实写照?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作为诗人、散文家和学者的朱自清对苏东坡的人生喟叹不可能没有自己的认识和理解,只是由于自己忧郁的气质使他很难洒脱地面对复杂的社会和并不顺利的人生道路,因而“圆月”下的忧伤就成为朱自清散文的一个显性符号和情感表现的必然选择。
  (责任编辑:赵红玉)
  
  作者简介:周纪焕(1961- ),浙江衢州学院教育系中文教研室主任,副教授;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
  
  ① 郁达夫:《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见《郁达夫文集》(16),花城出版社,1983年版。
  ②⑤ 北京大学哲学系美学教研室编:《中国美学史资料选编》(下),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415页-第416,第347页。
  ③ 王统照:《悼朱佩弦先生》,见 张守常编《最完整的人格——朱自清先生哀悼集》,北京出版社,1988年版,第16页。
  ④ 林庚:《悼佩弦先生》,见 张守常编《最完整的人格—朱自清先生哀悼集》,北京出版社,1988年版,第18页。
  ⑥ 许梅:《月亮与人生》,载《天文爱好者》,2000年第4期.
  ⑦ 朱光潜:《敬悼朱佩弦先生》,见《艺文杂谈》,安徽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56页。
  ⑧[13] 朱乔森编:《朱自清全集》(1)江苏教育出版社,1996年8月第2版,第160页,第73页。
  ⑨ 卢今、 范桥编:《二十世纪中国文化名人文库· 叶圣陶散文》(上)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7年版,第205页。
  ⑩ 张守常编:《最完整的人格——朱自清先生哀悼集》,北京出版社,1988年版,第219页。
  [11][12] 朱乔森编:《朱自清全集》(11)江苏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30页,第134页。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