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纳兰性德的爱情、伤别、悼亡词探析

作者:沈燕红




  
  [寻芳草]客夜怎生过?梦相伴,绮窗吟和。薄嗔佯笑道:若不是恁凄凉,肯来么? 来去苦匆匆,准拟待晓钟敲破。乍偎人,一闪灯火堕。却对着琉璃火。
  
  这首词写客居佛寺,酣然入梦,与妻相会,窗下联诗,情意浓浓。妻子“薄嗔佯笑”,娇憨可爱。夫妻紧偎、柔情蜜意、难舍难分。可梦中醒来,面对的却是佛寺里的“琉璃火”,更感冷落萧索、怅然若失、虚无空幻。
  远离家室的纳兰性德还经常设想妻子独守闺房、思念征夫的悲苦心情和凄凉情景。有首《南乡子》这样写道:
  
  [南乡子]鸳瓦已新霜,欲寄寒衣转自伤,见说征夫容易瘦,端相,梦里回时仔细量。支枕怯空房,且拭清坫就月光,已是深秋兼独夜,凄凉,月到西南更断肠。
  
  这首词正如浦起龙所说:“心已驰神到彼,诗从对面飞来,悲婉微至,精丽绝伦。”有时纳兰性德设想妻子在阶前伫立,眺望征夫:“小屏山色远,妆薄铅华浅,独自立瑶阶,透寒金缕鞋。”(《菩萨蛮》)有时设想妻子含嗔带恨,埋怨累岁不返的天涯游子:“梦里蘼芜青一剪,玉郎经岁音书断。暗钟明月不归来,梁上燕,轻罗扇,好风又落桃花片。”(《天仙字》)有时设想妻子给自己写信,悲从中来又写不下去:“泪挹红笺第几行?唤人娇鸟怕开窗,那能闲过好时光。”(《浣溪沙》)
  长期在外的飘泊行役,与妻子家人的时时分离,使这位多情公子非常苦闷,不时流露出漂泊他乡的孤独情怀和对劳苦的扈从生活的厌倦。这种情绪从另一方面体现了其词的凄婉风格。如他著名的小令《长相思》:
  
  [长相思]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词人巧妙地选择了《长相思》这一词牌,贴切地表达了思乡、恋家之情。词中描写了他出使荒寒的塞外,思恋故乡的情怀。“山一程,水一程”,在山水之间叠用“一程”二字,显示出了长途跋涉之苦,衬托出不愿离家的心情。使人产生一步一烦恼,越走越苦闷的感触。“身向榆关那畔行”说明此行身不由己,有一步一回头之感,也正是这样的烦恼,使他夜不成寐。塞外风雪交加,彻夜不停,搅扰乡心破碎,睡梦难成。结句点出思念故园和亲人之情。千帐灯火的奇境与连天风雪中一颗孤苦的心构成尖锐的矛盾,把厌倦扈从的情怀表达得淋漓尽致。
  又如《菩萨蛮》一词:
  
  [菩萨蛮]榛荆满眼山城路,征鸿不为愁人住。何处是长安, 湿云吹雨寒。丝丝心欲碎,应是悲秋泪。泪向客中多,归时又奈何。
  
  这首词表达了词人浓重的乡关客愁,身在边关塞外而心系故园。那长空征鸿尚能以时序的变迁,南飞北回,而征人却归期无定。那丝丝飘洒的寒雨,就像悲愁的泪一样,滴滴点点,搅扰着他的乡心愁思。真是感伤之至,凄然销魂。
  扈从生活给纳兰性德带来了羁旅劳苦和离愁别恨,造成了这位相府公子精神上的苦闷厌倦和悲怨情绪。无怪乎词人发出“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浣溪沙》),“霸业等闲休,越马横戈总白头。莫把韶华轻换了,封侯。多少英雄只废丘”(《南乡子》),“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采桑子》),“还睡,还睡,解道醒来无味”的千古悲叹。面对漫漫无尽的羁旅行役,词人无可奈何,只能在“断肠声里”抒悲诉愁了。
  王国维云:“纳兰侍卫以天赋之才,崛起于方兴之族。其所为词,悲凉顽艳,独有得于意境之深,可谓豪杰之士,奋乎百世之下者矣。同时朱陈,既非劲敌;后世蒋项,尤难鼎足。”③郑振铎也评价纳兰词:“缠绵清婉,为当代冠。”
  
  三、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她年年苦乐
  ——纳兰性德的悼亡词
  
  悼亡之作,在我国文学史上有着源远流长的传统。最早可以追溯到《诗经》中的《邶风· 绿衣》篇,但明确以悼亡为题并著称于史的要数西晋潘岳的《悼亡诗》,而且自潘岳之后悼亡成为伤悼亡妻的专门符号。悼亡题材出现于宋词中,堪称上乘佳作的首推苏轼《江城子·记梦》,“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纳兰性德是古代词史上写悼亡词最多的词人,在他的《饮水词》中,词题标明“悼亡”的有七阕,加上虽未标“悼亡”而词情实为追忆亡妇、纪念旧情的,有三四十首。
  纳兰挚友顾贞观曾言:“容若词一种凄婉处,令人不忍卒读。人言愁,我始欲愁。”④这种凄婉哀感的风格在纳兰的同时触及爱与死的悼亡之词中尤为突出。
  纳兰容若是一个情种,他在《采桑子·塞上咏雪花》词中写到“冷处偏佳,别有根芽,自是天上痴情种,不是人间富贵花”。他和卢氏婚后两情相悦、如胶似漆,可是无奈尘缘容易绝。好景不长,美好的生活突然被命运之神用无情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斩断,结婚三年妻子撒手西归。纳兰容若对妻子情真意笃,一旦永诀,摧肝裂胆,痛何如之!纳兰悲愁的情怀无以自遣,便发之于词。据清人叶崇舒为卢氏所撰的墓志铭云:“卢氏卒于康熙十六年五月三十日,春秋二十有一……于其殁也。悼亡吟不少,知己之恨尤多。”
  在卢氏逝去后半个月,纳兰就把对亡妻的一往情深化作了《青衫湿遍·悼亡》: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共银崩 。忆生来、小胆怯空房。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斜阳。判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怕幽泉、还为我神伤。道书生薄命宜将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
  
  此词字字含悲,句句泣泪。上阕词人回忆妻子去世前带病在灯下做女红的情景,禁不住泪流满面。又想到胆小的妻子平日里连空房都不敢独守,而如今,却只有梨花之影相伴,词人再也控制不住悲痛的情绪,愿为妻子的魂魄指明回家的道路。词的下阕,通过对玉钩斜路、蔓草、长眠和椒浆等有关墓地丧礼方面的叙述,真切地体现出词人对妻子去世的深重悼念之情。最令人潸然泪下的还应数“怕幽泉,还为我神伤。道书生薄命宜将息”。想到妻子到了九泉之下还在为丈夫担忧、操心,规劝丈夫应多珍重自己。这是多么诚挚的夫妻之情!然而逝者已矣,生者何如?“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
  自卢氏卒后半月作第一首悼亡词《青衫湿遍》,纳兰词中悼亡之吟不绝,似乎每一个时节如亡妻的忌日、七夕、除夕、重阳、清明都能触发他对卢氏的思念之情。纳兰的悼亡词有小令,也有长调,写得柔肠百转、凄婉悱恻、声泪俱下、夺人心魄。
  《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是诸悼亡词中的代表作: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她年年苦乐,与谁相依。我自终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都薄命,再缘悭吝剩月残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词起得突兀:“此恨何时已?”劈头一句反问,道出词人心中对卢氏之死深切绵长、无穷无尽的哀思。他既恨新婚三年竟成永诀,欢乐不终而哀思无限;又恨天人相隔,相见无由,值此亡妇三年忌日,这种愁恨有增无减。词从空阶雨滴,淫雨葬花写来,冷冷清清、凄凄惨惨,痛心疾首之余,幻想妻子的死只是一场梦。可是哪有一梦三年的呢?继以夜台幽远,书信难达,以至来生难期,感情层层递进,最后万念俱灰。纳兰词哀感凄厉、凄婉欲绝的风格从这首悼亡词中可见一斑。
  当纳兰看到亡妻的遗像时,睹物伤怀,无限凄楚,写下了《南乡子》为亡妇题照:
  
  泪咽却无声,只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檐夜雨铃。
  
  “泪咽却无声”,起句破空而来,那悲凉的意绪、那忍泪无声的情态一下子攫住了读者的心。“只向从前悔薄情”,短语长情,包含着多少隐而不发的幽怨。黄昏继之以静夜,孤独的词人欲在丹青中与往昔心心相印的爱人相聚。谁知丹青无助,只一片盈盈泪珠和催人肠断的心碎。昔日与妻子作别的声音犹自萦绕,孰料一别竟成永诀。渴望梦中得见爱人,痴情一片。明知梦难得,依然苦苦期求;即便得来还不过是一场梦,伊人早成水中花、镜中月。故而静听夜雨敲窗,风铃摇撼,一更一更而悲不自禁,绝望中任由泪水把自己淹没。死者已矣,生者的悲怆却无法排遣。这般如泣如诉、哀思欲绝,真不愧为“古之伤心人”手笔,以天下之至语写天下之至情,真是纳兰本色。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赢得更生哭一场”(《沁园春》),纳兰对亡妻一往情深,以他满腔的清泪、刻骨的疚心、永久的悲哀、无尽的思念来遣句填词,以痴极恸极的至情至语来倾诉生死之恋。“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他对妻子的爱情非常专注,简直到了贞洁的程度,“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因此,他的悼亡词显得分外的哀感凄厉、低徊悱恻,令人肠断欲绝。
  张仁政曰:“先生弱冠时,已赋悼亡,缱绻哀感之作,居词集之半,声泪俱随,令人不能卒读。”⑤这些悼亡词忆往追昔、低徊缠绵、情真意切、感人肺腑,具有不朽的魅力。
  
  陈维菘说:“《饮水词》哀感顽艳,得南唐二主之遗。”⑥顾贞观说:“婉丽凄清,使读者哀乐不知所主,如听中宵梵呗,先凄婉后喜悦。”⑦纳兰性德的词以其独特的艺术个性成为清初词坛甚至整个中国词史上的美锦奇葩。
  (责任编辑:古卫红)
  
  基金项目:本文为浙江省教育厅2006年度科研计划项目《文化生态视野下的纳兰性德词研究》成果之一;项目编号:20061149
  
  作者简介:沈燕红,浙江舟山人。浙江宁波职业技术学院科研处讲师,硕士。
  
  ① 严绳孙:《成容若遗稿序》。
  ②③ 王国维:《人间词话》。
  ④⑦ 顾贞观:《通志堂词序》。
  ⑤ 张仁政:《纳兰性德年谱·自序》。
  ⑥陈维崧:《词评·纳兰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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