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人性·天意·人事
作者:王俊虎
摘 要:《边城》是沈从文最有特色的中篇小说,历来被读者奉为“一部田园牧歌的杰作”、“这里一切是谐和”,但从人性、天意与人事的层面来细读《边城》,不难发现“湘西世界”中的不和谐因素,这些不和谐因素给《边城》涂抹上了浓重的悲剧性色彩。
《边城》是沈从文最有特色的中篇小说,同时代的批评家李健吾(刘西渭)盛赞《边城》是“一部田园牧歌的杰作,这里一切是谐和,光与影的适度配置,什么样的人生活在什么样空气里,一件艺术品,正要叫人看不出是艺术的”。批评家李健吾先生在这里只看到《边城》和谐、适度、温润的一面,而那暗含着的忧郁、隐痛、不谐和的一面却被他忽视了。
“可是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是在什么情绪下写成这个作品,也不大明白我写它的意义。即以刘西渭先生的批评说来,就完全得不到我如何用这个故事填补我过去生命中的一点哀乐的原因。”从作者的这段真实评论来看,读者似乎应该可以推测出作者当时创作《边城》时的那点儿真实初衷和动机,以及似乎可以窥视出《边城》这部作品所流露出的那一点感伤笔调与暗淡底色来。
这里,我们不妨从其他视角去重新审视一下这部脍炙人口的名篇。首先从人性的角度去搜寻一下《边城》中产生悲剧的因子。沈从文所塑造的这个经过艺术净化了的理想边城世界看上去好像非常美丽,人情美,自然美,心灵美,是一个君子国,人与人之间似乎没有任何冲突。其实,事实也是如此,这是一个理想化了的世外桃源,人的心灵不含一点渣滓,人与人之间心灵的交汇充满了真诚。“然而,美不免使人忧愁。”用作者的话说便是这样,美到了极致,将是以其反面把那美,那原本极自然的东西给搅乱了,弄巧成拙了,这就是产生人性悲剧让人忽视了的那可怕的一面。就拿作品里的老祖父来说吧,他是一个具有丰富的人生情绪内涵的人物。他的性格并不复杂,勤俭、诚朴、待人宽厚、聪明又带有几分无害于人的狡狯。从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出就是这样一个历经人世沧桑与磨难的老人,从自己七十年来丰富的人生阅历中(翠翠母亲的死,始终是老头的一块心病,他一直为自己当时的哪怕是一顶点的疏忽过失而感到愧疚和忏悔),对翠翠的婚事显得万分的小心和谨慎,唯恐再出现当年自己可怜女儿悲剧命运的影子。正因为他太小心,太想把这件事做好,因此,从一开始这个老实巴交的老头便犯了一个偌大的错误,走到了人性的极端——这便是他始终没有揣着一颗平常心去自然处置这件极自然平常不过的事情——成熟青年之间的男欢女爱。所以本来一件很简单的事情,被他搞得复杂化了,又是走车路,又是走马路,人家大老走了车路以后,他又觉得这样不好,又要去征求孙女的意见,甚至从来就不把话说清楚。而我们又知道,孙女翠翠当时也不过十四五岁,人又那么乖,懵懵懂懂的,内心深处又是那么压抑、封闭,对一切又是那么敏感,而这种压抑、敏感使她连爱的语言都不会表达,难道她能主宰了自己的命运吗?不能。面对祖父的一次次当作笑话似的发问,她只能羞怯地逃避或打马虎支吾过去。于是一系列的误会也便随之而生了。起初,是祖父与孙女翠翠言语、心灵之间无法正常、准确地沟通,两人之间总是被一种莫名的东西隔阂着,而这种隔阂正是由于一方面爷爷内心过分谨慎、小心与言语的笨拙、不善表达,而另一方面则是翠翠封闭、内敛、羞怯、敏感的心理气质使然。例如祖父明明知道唱歌的是二老,且翠翠也喜欢二老,还跟翠翠讲故事说:“河街天保大老走车路,请保山来提亲,我告给你这件事了,你那神气不愿意,是不是?可是,假若那个人还有个兄弟,走马路,为你来唱歌,向你来求婚,你将怎么说?”“翠翠吃了一惊,低下头去。因为她不明白这笑话有几分真,又不清楚这笑话是谁诌的。”你看,这分明是祖父没把话说清楚,两个人又不善于沟通所以造成的人事误会。祖父始终使孙女翠翠处于一种不自觉的被动无知状态,而他又不善于诱导,翠翠的理性情感一直没有被挖掘出来。而翠翠这种少女特有的对爱情的敏感与羞怯,则为后面故事的悲剧结局埋下了隐患。
我们再来看看这悲剧中受到伤害的另一方,天保和傩送兄弟俩。兄弟俩同时爱上了渡船的小孙女翠翠,且又都爱的那么真切和痴情,这样就产生了一个尖锐的情感冲突。“有一点困难处,只是这两兄弟到了谁应该娶得这个女人作媳妇时,是不是也还得照茶峒人规矩,来一次流血的挣扎?”谁赢了谁争到翠翠,可是他们都没有,作者说这是两兄弟不可以的,但是他们也不像城里人那样胆小,“也不作兴有‘情人奉让’如大都市怯懦男子爱与仇对面时作出的可笑行为”。但他们都很绅士化,最后就采取了一种有地方民族特色的文明竞争方法——唱歌。而问题又出来了:一来大老不善于唱歌,其次则是二老很浪漫,他以为哥哥唱歌比不过他,所以要代唱,把一场很严肃的爱变成了一场游戏。结果导致翠翠在梦里听到了歌声,然后歌声把她浮起来,放到了一个悬崖上,她摘了她平时一直熟悉的虎耳草。翠翠的梦做得很甜蜜,很美,可是她却始终找不到归属感,醒过来的时候,她说:“得到了虎耳草,我可不知道把这东西交给谁去了。”小姑娘朦胧中感受到了歌声的美,但是她不知道对象是谁,所以她无法知道自己的爱情究竟是属于谁的。她最终还是没反应过来。既然严肃的爱情已经变成了不严肃的游戏,违背了当时人们的美好初衷(二老实则是想再给大老一个与自己公平竞争的机会,尽管出发点是好的,然而这种美好的人性初衷往往却恰恰事与愿违),最后终于造成了巨大误会,知趣的大老便退出了这个荒诞的游戏。
其次,从天意的偶然与人事的误会角度来透视《边城》,更能体会出作者在《边城》里设置的悲剧性因素。有人说翠翠与傩送的主观精神方面,没有虚假、动摇与情感更移,那么造成他们爱情障碍的究竟是什么?一种常见的解释是:“皆由偶然与误会所生。”其实,《边城》故事中不时会跳出一个幽灵的影子,它极具破坏性,总是以其不可抗拒的力量在阻止、破坏这段动人的故事,向人心、向善的美好主观愿望的方向发展,这便是天意的偶然(机缘的不凑巧)和人事的误会(莫名其妙的错过)所致。比如当我们正当看到翠翠那寂寞的心被二老的歌声轻轻浮起,有所感动出现一线希望时,而接下来的日子二老的歌声却不再有了,这段美妙的情感,少男少女相互吸引的小小冲动却被突然卡住了。这是怎么了?一件让人出乎意料的事像电闪雷劈似的发生了,赌气下行的天保被水泡坏了,这莫不给所有当事人当头一棒,不由使人相信:天使与魔鬼必居其一。这样,天保这一出乎人意料的死,便成了整个故事悲剧性情节的转折点,一个让人挥之不去的心理阴影“二老父子方面皆明白他(老船夫)的意思,但那个死去的人却用一个凄凉的印象,镶嵌到父子心中,两人便对于老船夫的意思,俨然全不明白似的,一同把日子打发下去”。而它也又导致了故事的最终悲剧性结局的产生。剧情中还有好几次莫名其妙的错过和误会。二老从川东回来喊过渡,老船夫极力向二老解释,当他看到二老的表情意思还在渡船就赶忙喊翠翠,而此时孙女却偏偏又不在屋里,这便鬼使神差似的错过了一次和解的机会,使二老更加深了对老船夫的误会。“只是老家伙为人弯弯曲曲,不利索,大老是他弄死的。”又如老船夫听中寨人说傩送答应团总家的提亲,以顺顺与傩送对自己的冷淡为证,遂信以为真。作者从不否定人生“偶然”在一定条件下,对人物命运结局的决定性作用,正如他在《水云》中所述:“一个人的一生可说即由偶然和情感乘除而来”,“新的偶然和情感,可将形成你明天的命运,决定你后天的命运。”因此,当他想起“偶然”与“情感”的势力时,“好像一个对生命有计划、对理性有信心的我,被一个宿命论不可知论的我战败了。”因此我们可以说天意的偶然与人事的误会是构成《边城》爱情故事悲剧性的又一要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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