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在诱惑与排拒之间

作者:宗先鸿




  关于“人性”问题,郁达夫曾经发表过一段精辟的见解:“个人对社会的反抗,是人的意志对于外部生活的反抗。这一重意志若转而向内,则变成个人的灵魂与肉体的斗争,或人与神秘的威力(死)的斗争,从这些内心的斗争里发生的苦闷,才是绝对的苦闷哩!个人对社会的斗争,是有尽期的。因革命而社会破坏或因死亡而个人消灭的时候,这一种斗争,就可以终止。或者社会与个人中间,有一个强一点,一个弱一点的时候,两方尽可以降伏妥协,入休战的状态。唯有个人内心的斗争——情欲与理性,本能和道德的斗争——则人类存在一天,斗争也持续一天,就是个人的肉体消亡的时候,也不能入于休战的状态的。……种种的情欲中间,最强而有力,直接摇动我们的内部生命的,是爱欲之情。诸本能之中,对于我们的生命最危险而同时又最重要的,是性的本能。”[17]郁达夫是从普泛的意义上说的,几乎适用于一切生活在文明社会形态中的个体,但对于置身于新旧过渡时代的朱自清来说,意义尤为重大,他精神世界中的矛盾主要体现为“情欲与理性,本能和道德的斗争”。
  朱自清“内心的斗争”通常以两种方式反映在创作中:一是在对风景的审美中寄寓自己的爱欲,以间接的方式使内心被压抑的情感和欲望得到合度的表达和释放,一是直接表现“道德律”与“感情”之间的矛盾冲突,呈现“我的心像钟摆似的来去”的内心图景。
  其一,朱自清喜欢将景物拟人化,在他的笔下,花、水、月通常被赋予女性的形象与气质,呈现千娇百媚、惹人怜爱的姿态与风情,“我”的审美也呈现大胆、热烈、缠绵的情爱特征。众所周知,花、水、月是中国传统性文化中女性的象征,朱自清笔下景物的女性化审美特征恰与其承载的性文化信息相互融合,朱自清正是以这种方式寄托了自己内心的情热和爱欲。这种爱欲的间接表达在朱自清的创作中占有相当高的比例。朱自清曾说:“我是个偏于理智的人,在大学里学的是哲学。我的写作大部分是理智的活动,情感和想象的成分都不多。”[18]由此看来,这种方式是人心理自我保护机制自然发挥作用的结果,对于作家而言,写作无疑是排解压力、释放激情的最佳途径,正如弗洛伊德所说,创作是作家的“白日梦”。换言之,这种方式并非朱自清的理性追求,而是感性对理性的不自觉的僭越。
  弗洛伊德指出,成年人与儿童都追求幻想带来的快乐,所不同的是,儿童“并不在成年人面前掩饰他的游戏。相反,成年人却为自己的幻想感到害臊而把它们藏匿起来,不让人知道。他把自己的幻想当作个人内心最深处的所有物;一般说来,他宁愿坦白自己的过失行为,也不愿把他的幻想告诉任何人”[19]。当朱自清依照“真实”的原则着笔于散文创作的时候,他精神世界中的矛盾性自然显露出来。
  朱自清有两篇直接写女人的作品《女人》和《阿河》,也间接表现了他精神世界里的矛盾。《女人》是专门谈论“女人”的一篇文章,文前小序是对写作缘起的说明,颇有“此地无银”的嫌疑:文中所有关于“女人”的议论都出自“我”的朋友白水之口,“我”只是代录而已。为什么不直接写“我”对女人的看法,而假托“白水”之名呢?个中玄奥显然就在朱自清矛盾的人格里,恐怕是出于“理性”的选择吧。但是,令人大跌眼镜的是,“白水”是和卢梭一样坦诚直率的人,毫不畏惧地宣称:“我是个欢喜女人的人……女人就是磁石,我就是一块软铁;为了一个虚构的或实际的女人,呆呆的想了一两点钟,乃至想了一两个星期,真有不知肉味光景。”文中重点阐述“白水”对于女性美的鉴赏标准——“我所追寻的女人是什么呢?我所发见的女人是什么呢?这是艺术的女人。”什么是“艺术的女人”呢?“艺术的女人便是有着美好的颜色和轮廓和动作的女人,便是她的容貌,身材,姿态,是我们看了感到‘自己圆满’的女人。”这里的“我们”显然并非指人类的全体,而是特指人类中男性的这一半。“我们”男性心目中理想的女人是客观美与主观美的融合,客观美是指美的容貌、身材和姿态,是人人都看得见的一种外在的美,主观美是指客观美在“我们”男性心中唤起的满足感和爱欲。这种“爱欲”是男性在对女性审美的过程中性的本能的反映,与女性对女性美的单纯的倾慕、瞻仰有本质区别。冰心曾在《六一姊》中描绘了童年记忆中的一位紫衣姊姊:“她顾盼撩人,一颦一笑,都能得众女伴的附和。那种娟媚入骨的风度,的确是我过城市生活以前所惊见的第一美人儿!”显然,冰心对女性美的欣赏只是止于倾慕和兴叹,并不含“爱欲”的成分。
  《阿河》是对《女人》的一个形象的注脚,或者说是一个具象化的阐释,写“我”寄居在朋友家时,对朋友家的女佣人阿河产生缱绻微妙的情感,文中的阿河完全符合“白水”“艺术的女人”的标准:“她的影子真好。她那几步路走得又敏捷,又匀称,又苗条,正如一只可爱的小猫。她两手各提着一只水壶,又令我想到在一条细细的索儿上抖擞精神走着的女子。这全由于她的腰;她的腰真太软了,用白水的话说,真是软到使我如吃苏州的牛皮糖。”以往对《阿河》的解读显然存在误读的成分,有论者认为:“可贵的是作者能够站在被压迫者被奴役者的一边去揭露旧社会的黑暗和灾难,这就在一定的程度上触及到‘改造这人生’的社会课题。《阿河》《航船中的文明》等也属于写人生悲剧一类的散文。这在朱自清的散文中是思想价值、社会意义最高的一部分,也是反帝反封建的政治色彩最明显的一部分。”[20]显然,《阿河》中隐含的创作主体的爱欲表达被视而不见、一笔抹杀了,文中写“我”因无由与阿河接近而“郁郁了一礼拜”,写“我的眼老跟着她的影子”,写“她的皮肤,嫩得可以掐出水来;我的日记里说,‘我很想去掐她一下呀!’”写“她的发不甚厚,但黑而有光,柔软而滑,如纯丝一般。只可惜我不曾闻着一些儿香。”……这不是爱欲又是什么呢?当“我”后来获知阿河以八十块大洋的价格把自己卖给镇上一户人家,“做老板娘娘了”,“我立刻觉得,这一来全完了!”这最末一句一语双关,不止是对于社会的激愤,更有对潜意识中爱欲幻灭的绝望。
  其二,朱自清在散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中直接表现自己内心“道德律”与“感情”的矛盾冲突,呈现“我的心像钟摆似的来去”的心灵图景。众所周知,在中国大大小小无以计数的河流中,“秦淮河”具有独特的文化内涵,它在历史上以“六朝金粉”而闻名,是粉黛云集、才子骚客迷醉流连的风月之地,白天的秦淮河风景寻常,而夜晚泛舟秦淮即意味着踏上欲望的漫游之旅,在这个意义上,朱自清的《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具有前所未有的心理深度和哲理意味。夜晚泛舟秦淮,是否潜意识中有对“艺术的女人”的某种期待?这篇散文即真实记录了“我”的一段灵魂的历险。
  文章的外在结构与《荷塘月色》相似,都以时间为序来展开记叙,在空间上采用圆形结构:《荷塘月色》从“我悄悄地披了大衫,带上门出去”开始,以“轻轻地推门进去,什么声息也没有,妻已睡熟好久了”结束;《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则从下船开始,到上岸结束。从深在的主题指向看,《荷塘月色》是朱自清潜意识中的爱欲表达,而《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则表达得更为直接,从起笔即挑明了“爱欲”主题:秦淮河“蔷薇色的历史”、富于“情韵”的船和明末秦淮河“艳迹”的传说,都“使我们一面有水阔天空之想,一面又憧憬着纸醉金迷之境了”。夜色由浅渐深,船也渐行渐远,“不久就到‘大中桥’”,“大中桥共有三个桥拱,都很阔大,俨然是三座门儿”。将“桥”比作“门”显然也是一语双关,既是实写,又带有象征意味,暗示着“蔷薇色的历史”即将复现,伸手可及,“我们”已由白昼的现实世界进入到夜晚的幻梦世界。接着写河上缥缈的歌声,虽然“生涩”、“尖脆”,但“因为想象与渴慕的做美,总觉更有滋味……这实在因为我们的心枯涩久了,变为脆弱;故偶然润泽一下,便疯狂似的不能自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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