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依附与赏玩

作者:杨红霞




  说实话,李甲完全没有料到他的两全其美的“我得千金,可借口以见吾父母;而恩卿亦得所天”的打算会断送杜十娘的性命,如果像有些评论者所言,他“郁成狂疾,终身不愈”是因为后悔没有得到百宝箱的话,他有什么必要惭愧呢?从他的惭愧可以看出,杜十娘在他的心中还是占有一定的地位的,否则她的死不会对他造成那么强烈的心灵震撼。
  可以说,李甲是爱杜十娘的。他在杜十娘身上“撒漫用钱,大差大使”,二人“朝欢暮乐,终日相守,如夫妇一般,海誓山盟,各无他志”;当他“囊箧渐渐空虚”时,鸨儿“几遍将言语触突公子,要激怒他起身”,他不仅忍下百般侮辱,而且“语气愈和”;在杜十娘赎身的事情上李甲虽然不太积极,但据此判断他对杜十娘毫无感情也欠准确,因为这时的他和十娘相处已经“一年有余”,如果李甲不喜欢杜十娘,李甲完全可以借此机会和杜十娘分道扬镳,而他却为了筹措赎银四处奔走求告,当柳遇春告诉他“此乃烟花逐客之计。足下三思,休被其惑。据弟愚意,不如早早开交为上”时,他虽口中答应,“心中割舍不下,依旧又往外边东央西告”,受尽世态炎凉之苦而不怨不悔,虽未借到一两银子,想为杜十娘赎身的心情却是真实可信的;当有了十娘拿出的一半时他“惊喜过望”;当柳遇春怜十娘之情代为谋贷使他拿到了三百两银子时,他“喜从天降,笑逐颜开”;赎出了杜十娘,他也“欢天喜地”;直至杜十娘抱恨投江后,李甲“看了千金,转忆十娘,终日愧悔,郁成狂疾,终身不愈”。这一切说明李甲并非是简单的逢场作戏之徒。
  仔细搜寻李甲对杜十娘爱的描写,文本中只有两处:一是小说开头,当父亲得知他狎妓,几次写信让他回家,“他迷恋十娘颜色,终日延捱”;另一处是他和杜十娘坐船行至瓜洲,二人坐在船头喝酒时,他说:“恩卿妙音,六院推首。某相遇之初,每闻绝调,辄不禁神魂之飞动。”从这两处可以看出,李甲喜欢的是十娘的“颜色”和“妙音”。“颜色”令他悦目,“妙音”使他心醉,他享受着杜十娘带给他的愉悦,对于杜十娘在妓院的承欢卖笑,苦度光阴,他却从未设身处地替十娘考虑,因此,当十娘和他商量从良之事时,他竟以“我囊空如洗,如之奈何”作答,多少有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之嫌,直到十娘说赎身只需“三百金”时,他才出门去借。在十娘从良的整个过程中,十娘始终是主动的:她出了从良的主意,订了浮居苏杭的计划,指示了携她于归的道路,李甲就像一个杜十娘手中的提线木偶任其摆布。如果不是老鸨误判形势,如果不是杜十娘、柳遇春鼎力相助,走出妓院的李甲身后绝不会有杜十娘相随。
  这些描写不足以表明李甲对杜十娘的全部感情,真正暴露李甲对杜十娘真实情感的当属他和孙富在酒楼上的对话。二人“先说些斯文套话,渐渐引入花柳之事”,当孙富问“昨晚尊舟清歌者,何人也?”“李甲正要卖弄在行,遂实说道:‘此乃北京名姬杜十娘也。’炫耀之态活灵活现,杜十娘就像他在风月场中博得的一块金牌,不挂在胸前招摇不足以显示他的自豪,李甲爱的不是金牌本身,而是金牌所拥有的耀眼光环。在他的意识中,杜十娘只是一个人人得而狎之的妓女,而不是与他平等的、具有真正的人格尊严的“知心爱人”,这是他和《卖油郎独占花魁》中的秦重的根本区别,秦重对莘瑶琴的喜爱饱含尊重和同情,而李甲对杜十娘的喜爱不过是占有和赏玩,这是一种以男人为中心的高高在上的男权意识。
  可以说,男权意识是李甲抛弃杜十娘的根本原因。有了这种男权意识,不管李甲的性格是懦弱还是刚强,不管他的父亲是否允许他娶妓归家,李甲抛弃杜十娘是早晚的事,遇到孙富只是偶然中的必然罢了。有了这种男权意识,即使李甲对杜十娘感激涕零:“若不遇恩卿,我李甲流落他乡,死无葬身之地矣。此情此德,白头不敢忘也。”即使柳遇春对李甲说“既系真情,不可相负”,一年多的深情密意、海誓山盟在孙富的几句挑拨面前轻如鸿毛,杜十娘被抛弃的命运已成定局,而坏人姻缘的恶名一概由孙富独揽,岂不冤哉?正因为这种潜意识中的根深蒂固的男权意识的支配,李甲在获得了“我得千金,可借口以见吾父母”的利己结局时还为杜十娘跳出火坑“得所天”而感到欣喜,在他看来,杜十娘要的无非是从良,“得所天”已是天大的福气,至于“得”的对象是谁,品行如何,根本不需要由她的意愿来选择,她只是一个隶属于男人的物品而已。就这样,李甲背弃了杜十娘还以为拯救了杜十娘,伤害了杜十娘还以为安慰了杜十娘。
  冯梦龙的《情史》记载了大文豪苏东坡的这样一件事:
  
  坡公又有婢,名春娘。公谪黄州,临行,有蒋运使者饯公。公命春娘劝酒,蒋问春娘去否?公曰:“欲还母家。”蒋曰:“我以白马易春娘可乎?”公诺之。蒋为诗曰:“不惜霜毛雨)蹄,等闲吩咐赎娥眉。虽无金勒嘶明月,却有佳人捧玉卮。”公答诗曰:“春娘此去太匆匆,不敢啼叹懊恨中。只为山行多险阻,故将红粉换追风。”春娘敛衽而前曰:“妾闻景公轩厩吏,而晏子谏之。夫子厩焚而不问马,皆贵人而贱畜也。学士以人换马,则贵畜贱人矣!”遂口占一绝辞谢,曰:“为人莫作妇人身,百般苦乐由他人。今日始知人贱畜,此生苟活怨谁嗔。”下阶触槐而死,公甚惜之。⑧
  
  在这里,苏东坡只因为路途曲折难行,就把春娘换成一匹马;李甲只因为惧怕父亲,就把杜十娘卖给孙富。一代文豪苏东坡和名不见经传的李甲有什么区别?
  中国历史上以美妾换马、美妓赠人的故事举不胜举,真正反抗自己作为人而被卖命运的女性有几人呢?春娘的“触槐而死”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婢女人格的觉醒和对自己不可抗拒的悲剧命运的反抗。
  (责任编辑;古卫红)
  
  作者简介:杨红霞(1969-),河南郾城人,郑州幼儿师范学校讲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① 《历代妇女诗词鉴赏辞典》,中国妇女出版社,1992年4月版,第101页。
  ② 《关汉卿戏剧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年3月版,第109页。
  ③④⑤ 转引自陈鹏著:《中国婚姻史稿》,中华书局,2005年第1版,第7页、715页、717页。
  ⑥ 刘永济选释:《唐人绝句精华》,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9月版。
  ⑦ 引用原文均出自冯梦龙编:《警世通言》(下)第3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年1月版,以下同。
  ⑧ 《冯梦龙全集》卷7《情史》,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3月版,第42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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