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商颂·那》为商诗考

作者:管恩好




  关键词:《商颂》 《那》 “尚声” 商诗
  摘 要:本文从《那》“尚声”、重乐舞的文化特点、乐器“庸”的流行年代、狂热的宗教情感、第一人称的叙述口吻等方面来考证《那》原为商代作品,但在后世的流传过程可能经过了文辞的再加工。
  
  《商颂》的作年问题历来存有争议。司马迁及三家诗认为《商颂》作于宋时,朱熹(《诗集传》)、魏源(《诗古微》)、皮锡瑞(《经学通论》)等皆持此论,近代国学大师王国维利用甲骨材料考证《商颂》名物与殷墟卜辞不符,否定其为商诗①,对学术界影响很大,郭沫若、陆侃如、冯沅君、高亨等亦均主“宋诗说”。“商诗说”于《国语•鲁语下》“昔正考父校商之名颂十二篇于周太师”之言始见端倪,但对“校”的不同理解也可以产生商诗和宋诗的不同论断②。《毛诗序》始倡“商诗说”③,近当代学者鲁迅、郭绍虞、陈子展等亦主此说,杨公骥、张松如合著《论商颂》、后杨公骥撰《商颂考》、张松如著《商颂研究》力挺“商诗说”。近年来,持“商诗说”的论者逐渐增多,但与“宋诗说”两者之间仍未有定论。本文拟通过考古研究和文化特点等方面来分析《那》的文化属性,以考证《那》的作年,并借以阐发对《商颂》作年问题的认识。
  《那》为祭祖诗,共二十二句,是一首整齐的四言诗。《毛诗序》和《郑笺》皆认为《那》为祀成汤之作,如《郑笺》曰:“烈祖,汤也。汤孙,太甲也。”而《毛传》却认为:“烈祖,汤有功烈之祖也。"“於赫汤孙,盛矣汤为人子孙也。"孔颖达《正义》亦解之为《那》“美成汤之祭先祖"也。《那》的祭祀对象与其作年问题一样,目前皆存有争议,但该诗为祭祀商人先祖乐歌的看法还是没有问题的。而《那》最突出的特点也是对祭祀礼仪中乐舞活动的铺张描写。全诗除“汤孙奏假,绥我思成”及末尾八句外,其余都是对乐舞活动的直接描写。在这其中,诗篇又极力突出了祭祀的乐“声”。“奏鼓简简”、“鞉鼓渊渊,癛癛管声”、“既和且平,依我磬声”、“穆穆厥声”等,显示出一种“尚声”的文化取向,这种鲜明的祭祀风格应属商文化的特点。《礼记•郊特牲》云:“殷人尚声,臭味未成,涤荡其声。乐三阙,然后出迎牲。声音之号,所以诏告于天地之间也。”《孔疏》则进一步说明了殷人“尚声”的目的:“故用乐之音声号呼告于天地之间,庶神明闻之而来。”乐以降神,商人的这种宗教思想与周代明显不同。“周人尚臭,灌用鬯臭。郁合鬯,臭阴达于渊泉。灌以圭璋,用玉气也。既灌然后迎牲,致阴气也。”(《礼记•郊特牲》)灌以降神,裸祭是周人降神的主要方式。从商周祭祖不同的降神方式和《那》“尚声”的文化取向来看,它应属商代的宗教文化而不类宗周以后的祭礼。
  学者们对商代祭祖礼的研究表明,商代存在着以翌、祭、疐、癝、彡为循环的周祭制度。其中翌、癝、彡皆为乐舞之祭。董作宾认为,“以祀事言,彡为鼓祭,翌为羽舞,乐舞所以娱祖妣者也;祭有酒肉,疐用黍稷,酒食所以享祖妣者也;终之以癝,更合他种祀典,总其大成,而祀事毕矣。”常玉芝根据几处甲骨文中成祀与“濩”伴随出现的现象,认为癝祀当与“濩”字的意义相近,而濩即“大濩”之乐,其说可从。这样商代周祭制度中翌、彡、癝皆为乐舞之祭。在五种祀典中乐舞独占其三,可见乐舞在商代祭祖礼中的重要性。在周祭制度中“翌”祭(即羽舞)和“彡”祭(即鼓乐)已经形成了专门的祀典,其翌祭的周期为十一旬(有三个空旬),彡祭的周期为十二旬(有四个空旬)。商代周祭制度中“翌”、“彡”祀典的独立性既反映了商代鼓乐和羽舞的发达,也进一步表明了乐舞在商代祭祖礼中的重要性。商代周祭制度的形成是商代传统文化积淀的结果,而《那》对祭祀乐舞酣畅淋漓的描写显然是对这一传统文化的集中反映。《那》诗开篇便极力渲染了鼓乐喧天的盛况:“猗与那与,置我鞉鼓。奏鼓简简,衎我烈祖。”前七句对鞉鼓乐声的突出描写既反映了鼓乐在这一祭礼中的重要性,又透露出一种狂热的宗教激情,这与鼓乐在商代周祭制度中的发达状况是一致的。《那》中的其他乐器磬、庸亦为打击乐器(另一种乐器管为旋律乐器)。这样,打击乐的“穆穆厥声”再加上“有奕”之“万舞”,便形成了恢弘而热烈的祭祀场面。《那》诗重乐舞的特点,尤其是对鼓乐的推重足以表明其祭礼的文化属性。殷墟“辛亥卜,出贞,其鼓彡告于唐,□牛,一月”(《铁云藏龟之余》)的卜辞亦可印证商代以鼓乐来祭祀成汤的传统。
  《那》中的乐器“庸”主要为商代晚期的流行器物,这是《那》作于商代的重要物证。据李纯一考证,商铙本名为庸。“庸,流行时代主要是商代晚期,到西周时期就已几乎绝响了。它的出土量不是很多。出土地点集中在豫北,鲁南和陕西关中等地也偶有发现。”“考古发现的商铙都是商代晚期的遗物”,这种铙“流行于以河南殷墟为中心的中原腹地”,而“进入西周,庸几乎消亡殆尽”。考古仅发现周代庸钟两件,其一为陕西宝鸡竹园沟西周早期墓出土的有干特庸,其二为安徽宣城出土的西周后期的夔龙纹特庸。庸钟的消亡可能是为性能更为优越的新兴甬钟所取代的缘故。因此,从乐器“庸”的流行年代来看,《那》应原为商代的作品。如果《那》作于周时,当使用周代盛行的甬钟、钅專钟和纽钟等青铜乐器,而不应使用“庸”钟。这很可能是因为后世已不再使用庸钟,又不能以新的乐器名来将之替换,故只能沿用这一乐器旧名。另外,“庸壴”在商代甲骨卜辞里也是习见乐器,如“贞辛庸用”(《甲骨文合集》15994),“惟祖丁庸奏”(《甲骨文合集》27310),“告癟,其众熹,庸壴”(《殷契粹编》539)等。这说明乐器“庸”在商代的乐舞活动中已经得到了较为广泛的应用,而卜辞中“庸壴”连用的现象亦表明“庸鼓”合用于祭典是商代固有的祭法,这正可与《那》“庸鼓有癠”的诗句相印证,从而为《那》作于商时提供了佐证。因此,乐器“庸”在《那》中原名的保留表明《那》当为商代遗音,而非周代的作品。
  从《那》所呈现出来的宗教思想来看,《那》篇狂热的宗教精神也符合商文化的特点。开篇“猗与那与”盛美的舞姿和“置我鞉鼓”投入的音乐演奏,一下子将人带入激情的祭祀乐舞中。诗篇乐舞描写的部分始终关注于乐声的煊赫和舞蹈的盛况,自始至终沉浸于狂热的乐舞活动之中。《那》篇所呈现出来的宗教激情和忘我的乐舞表演,唯有尊神尚鬼、巫风浓厚的商代宗教祭祀文化才可能产生。《礼记•表记》曰:“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先罚而后赏,尊而不亲;其民之敝:荡而不静,胜而无耻。”商代遗存的大量甲骨卜辞表明,商王事无巨细事皆要问卜,动辄祭祀,巫鬼思想十分浓厚。商代考古也揭示了商代宗教祭祀的野蛮和狂热。商代祭祀的规模十分庞大,不仅陪葬有大量的铜器和玉器,而且用牲量也极为惊人,以人作为牺牲或陪葬的现象非常普遍。这种狂热的宗教祭祀思想往往会导致狂热的宗教情感。而且经考古研究表明,商代青铜礼器中极重酒器的组合。商人嗜酒的风尚也会助长其祭祖的狂热精神。相对而言,周人的祭礼则更为理性一些。周人祭典更多的是关注于祭祀的礼仪和对祖先功德的咏颂,即如孔子所称道的“郁郁乎文哉”(《论语•八佾》),而不是沉浸于酒神般的狂欢之中。如《周颂•有瞽》也有对祭祀礼乐的描写,但该诗所反映出来的宗教祭祀思想与《那》相比显然具有不同的风格。《有瞽》更为关注的是祭祀的礼仪过程,而不是乐舞本身。《有瞽》首先陈述的是乐师就位——“有瞽有瞽,在周之庭”,然后铺述乐器的排放——“设业设癡,崇牙树羽。应田县鼓,鞉磬柷圉”,最后点出乐器的演奏——“既备乃奏,箫管备举。喤喤厥声,肃雝和鸣,先祖是听”。《有瞽》对乐声的描述极为简练,基本上是对祭祀的礼仪过程的描写。其尾句“我客戾止,永观厥成”揭示出该诗“观成”的叙述目的。诗篇虽也叙及“喤喤厥声”的音乐演奏,但这只是一种客观陈述,感受不出什么激情。《有瞽》充满理性的宗教精神、祭祀过程的有条不紊、“以观厥成”的作诗目的以及第三者的旁述语气都与《那》诗狂热的宗教精神有着显著的不同,这两首诗应属于不同的宗教文化,而《那》应为商文化的产物。周代巫鬼思想的淡化和理性精神的增长是难以产生像《那》这样充满宗教激情的诗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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