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人与人的极爱和极恨

作者:伊 甸




  一九三三年,大学尚未毕业的二十三岁的曹禺写出了他的戏剧处女作《雷雨》,一举成名;二十五岁的曹禺写出了《日出》,奠定了他在现代戏剧史上的地位;二十七岁的曹禺写出了《原野》,这是他的“生命三部曲”之最。从《雷雨》就已经开始的对人性复杂性的揭示,在《原野》里表现得更加淋漓尽致。《原野》讲的是一个复仇的故事,但与一般的复仇故事不可同日而语,它写出了故事背后更为深刻复杂的人性的矛盾冲突和心灵的剧烈震颤,写出了在黑暗畸形的社会中人性的巨大扭曲和摧残。几十年后,曹禺在谈到《原野》时强调说:“(《原野》)是讲人与人的极爱和极恨的感情,它是抒发一个青年作者情感的一首诗。”
  
  一、极恨
  
  《原野》的主要情节是农民仇虎向地主焦阎王一家的复仇。仇虎本来和焦阎王的儿子焦大星是好朋友,仇虎管焦阎王和他的瞎眼妻子叫“干爹”、“干妈”,但焦阎王为了霸占仇虎家的好地,居然勾结土匪绑走仇父,仇父被土匪活埋。焦阎王又勾结官府诬赖仇虎是土匪,把仇虎关入大牢,还把仇虎的妹妹卖为娼妓。这样的血海深仇,应该说仇虎的报仇欲望是非常正当的。但“冤有头,债有主”,这一切罪恶是焦阎王一手策划和实施的,其儿子焦大星毫不知情。只有焦母是知情人,也许还是同谋者。仇虎的报仇对象主要应该是焦阎王,最多带上焦母。出乎意料的是,当仇虎坐了八年大牢逃出来要报仇时,焦阎王已经死去。但仇虎报仇的决心仍然像漫天的大火一样疯狂,他要杀掉焦家的后代,让焦家断子绝孙。如果仇虎要杀焦母,焦母也不算冤枉的话,那么仇虎要杀毫不知情的焦大星乃至无辜的天真的小黑子,可以说其残忍已经和焦阎王一般无二了。
  仇虎决心要杀焦大星,虽然起先下不了手,想激怒焦大星让他先动手,然后让自己的杀人理由更充分些,但在焦大星不肯先动手的情况下,仇虎还是向梦中的毫无防备的焦大星举起了刀。更让人震惊的是,仇虎的内心也有险恶的一面。他对小黑子下不了手,他就借刀杀人。他明知焦母会来杀他,故意让花金子把孩子抱到他睡觉的床上,结果焦母一铁杖打死了孩子。就这样,仇虎彻底实现了自己报仇的欲望。但毕竟杀焦大星尤其是杀小黑子的理由是不充分的,所以仇虎复仇之后内心并没有复仇的痛快,恰恰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不安。剧本最后一幕,仇虎带着花金子在漆黑的大森林里奔逃时,他内心的负罪感把他的痛苦和惶恐推到了极点,以至精神错乱产生了幻觉,仿佛焦大星的冤魂一直在追着他。他惊恐地对焦大星的冤魂哀诉:“啊,大星,我没有害死他,小黑子不是我弄死的。大星,你不该跟着我。大星!我们俩是一小的好朋友,我现在害了你,不是我心黑,是你爹爹,你那阎王爹爹造下的孽!小黑子死得惨,是你妈动的手!我仇虎对得起你,你不能跟着我!”内心的极度的矛盾和巨大的负罪感,已经从精神上击溃了仇虎,哪怕他后来不是因为陷入重围而自杀,哪怕他逃出了阴森恐怖的黑森林,他也永远逃不出精神上的那片阴森恐怖的黑森林。
  极度的恨——如果不用现代文明和理性来控制,那它就可能漫过正义的堤坝,成为罪恶和灾难。
  在《原野》中,表现出极度的恨的不仅仅是仇虎,还有那巫婆似的瞎眼焦母。由于她在感情上想独占儿子的爱,对媳妇花金子便有一种本能的仇恨。请看她是怎样恶狠狠诅咒儿媳妇的:
  她把花金子扔下的花狠狠地踹了又踹:“死不要脸的贱货,叫你戴!叫你戴!戴到阴曹地府嫁阎王去。”
  “妖精,你等着,天有多长的命,我就有多长的命。你咒不死我,我送你们进棺材。”
  更恶毒的是,她想用巫术的方法咒死金子。她刻了一个木头人。“大眼睛,梳着盘髻,脸上涂着红胭脂,刻工粗拙,但还看得出来是焦花氏的模样。”木人肚子上贴着素黄纸的咒文,写有焦花氏的生辰八字,心口有朱红的鬼符,上面已扎进七口钢针。她一边“低声狠恶地呼唤”金子,一边“哼”地一声扎进第八针。她相信,等她扎到第九针的时候,花金子就会心痛而死。
  因褊狭的占有欲而引起的仇恨居然如此强烈、疯狂,毫无理性、丧尽天良。她深深地爱着儿子和孙子,却根本不去想自己要咒死的人,是被她儿子和孙子深深爱着的人。试想,如果金子真的被咒死,焦大星以及黑子长大后知道是谁咒死了金子,儿子还会爱他的母亲,孙子还会爱他的祖母吗?
  所以,丧失理性的仇恨只会毁灭自己,毁灭一切。人类在丧失理性的仇恨中厮杀已久,由此制造了世间更多更大的罪恶和灾难。曹禺通过《原野》对人类非理性仇恨的揭示和深刻解剖,无疑为现代人类敲响了警钟。
  
  二、极爱
  
  爱到极致便是恨,爱到极致便是疯狂。
  第一幕中,金子与仇虎调情、捡花的情景,二十七岁的曹禺居然把人类情爱的复杂一面刻画得如此精彩:这一对被情欲燃烧得接近疯狂的男女,他们爱得如此痛苦,他们像仇敌一样互相折磨,狠狠地打,狠狠地骂,而实际上又是死去活来地相爱。
  仇虎是因恨而丧失理性,花金子却是因爱而丧失理性。她明知毁掉仇家的是焦阎王而不是自己的丈夫焦大星,她明知焦大星为了仇虎起先不肯娶她,在焦阎王的逼迫下才娶了她的,她明知焦大星一向待她很好,但在仇虎坚持要复仇时,她屈从于对仇虎的爱,居然同意仇虎杀自己的丈夫。甚至当三人在一起时,她故意激怒焦大星,想以焦大星的先动手来激起仇虎杀焦大星的勇气。当仇虎借焦母的手杀死小黑子,他陷于内心极大的矛盾和惶恐时,花金子因为对仇虎的爱而自欺欺人:“小黑子不是你害的,天知道,地知道!你想这个做什么?”
  由丧失理性的极爱而导致的疯狂最终只能毁灭爱。焦母对儿子的爱也正是如此。丈夫死了,儿子是她唯一的依靠,她爱得太霸道、太自私,她要独占儿子的爱,不许任何人来分享,于是她的丧失理性的爱转化为对媳妇花金子的极度仇恨,不惜以巫术欲置花金子于死地。即使没有仇虎的出现,焦母的这种丧失理性的疯狂的爱和恨也必将毁了儿子,毁了这个家,毁了她自己的爱。
  《原野》中最可怜的人物是焦大星。毁掉仇家的所有的罪恶是他父亲焦阎王的,他可以说没有一丝一毫的责任,甚至娶花金子也不是他的本意,他一直在内心里把仇虎当作他的好朋友,好兄弟,但就因为他是焦阎王的儿子,他被仇虎当作了复仇的对象,在睡梦中被仇虎杀死。他起先不肯娶爱着仇虎的金子,但当迫于父命与金子成婚以后,他一心一意地爱着金子,在发生意料不到的变故时,他也因为太爱金子而丧失了理性:
  “(忽然疯狂地)那么,只要你在这儿,我可以叫他来,我情愿,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你……可以跟他——”
  为了花金子不离开他,他情愿和仇虎分享这个他爱到极致的女人。
  花金子对仇虎的爱丧失理性,是因为她强悍泼辣,敢作敢为,焦大星对金子的爱丧失理性,恰恰是因为他的懦弱,他的过于善良。
  仇虎对花金子的爱很难说达到极致,因为他唯一达到极致的是他的仇恨。当花金子央求他放弃复仇而双双出走时,仇虎“眼闪着恶恨”说:“不,办完事走!”“两代呀,两代的冤仇!我是不能饶他们的。”但他对花金子的爱还是刻骨铭心的,所以容不得花金子对焦大星保留一份情感,哪怕仅仅是同情:
  焦花氏(最后的哀求)那么,虎子,你看在我的份上,你把他放过吧!
  仇虎(疑心)看在你的份上?
  焦花氏(不顾地)就看在我的份上吧!
  仇虎(忽然狞笑,慢慢地)哦,你现在要帮他说话啦?
  焦花氏(惊愕,看出仇虎眼里的妒恨)你——你为什么这么看我?你——
  仇虎(蓦地抓住她的臂膊,死命握紧,前额皱起苦痛的纹)你原来为——为着他,你才——
  焦花氏(闭目咬牙,万分痛楚)你放开 ,虎子,你要掐死我。
  爱和恨如此疯狂地缠绕、交织、渗透、转移,犹如一堆堆毒火在猛烈地燃烧,深陷其中的人最终都逃不脱毁灭的命运。二十七岁的曹禺就这样通过“人与人的极爱和极恨”,对人性的剧烈冲突,对灵魂的幽微和复杂,对人类命运的残酷和荒谬作出了富有洞察力和深刻哲学意蕴的探索。
  (责任编辑:赵红玉)
  
  作者简介:伊甸(1953-),浙江海宁人,现任教于嘉兴学院文学院。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嘉兴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已出版散文集《疼痛和仰望》、《别挡住我的太阳光》,诗集《石头·剪子·布》,小说集《铁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