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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城”内外的自我迷失

作者:袁愈宗 刘春堂




  《围城》是现代文学史上的一部奇书,也是中国现代描写知识分子最深刻的一本书。它以幽默的笔触,描写了三四十年代中国知识分子的众生相,展示了在那个中西方文化交融、激荡下的特定时代里知识分子向现代性转型时的悖谬和困境。
  所谓“围城”,含有几重特殊的含义:一、简单的理解,婚姻即是围城;二、复杂一些的,当是人生就是围城;三、还有,就是事业、家庭、爱情都是围城。这几重意义的围城好像是大围城里有小的,但是它带给我们的思考却不仅仅是如此。其实,就蒙田的本意来说,意思好像没那么复杂,为什么钱钟书会用“围城”这个特定的意向呢?我想,这应该和中国知识分子面对世纪初开始的由传统知识分子向现代知识分子转型时特有的心态有关。这样,就说到了又一种知识分子的形象问题。传统的中国知识分子缺乏西方知识分子的独立性,他们总是作为政治集团的附庸而存在。同时,中国的知识分子本身有着非常深的入世情结,所谓“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种心态也使他们本身缺乏独立思考的意识,并且当这种传统心态一旦面临着“千年未有之变局”(李鸿章语),所谓“围城”的困境感也就自然而然地产生。首先,是城外的人想要进去,意思就是说要走进某种气氛或圈子,这本身是人所需要的一种归属认同感。马斯洛曾经把人的生活需要划分为不同的层次:有最基本的生存的需要,还有安全的需要、爱的需要以及归属的需要。进来的本意一是怕寂寞,二是找同类,但进去之后呢?却发现许多地方已经和自己想的不同,于是,就产生了后退的意识,想要逃出这城,寻找一份别样的天地。这就好比关于人生的理想、爱情、世界大同、永恒等许多宏大叙事一样,你去想象时是美好的,诱人的,但是一旦真的去接触,就会发现许多的无奈与困惑,同时也会产生迷茫甚至是退却的思想。然而,不论能否走出,即便是真的走出来,不过又到了另一个围城,还是处于更多的失望和不满意之中。这是一个绝望的发现,正如鲁迅说,总之,人一经走出麻木,便增加了苦痛,所谓希望,不过是自我安慰,或者是自我欺骗,而所谓顺应现在的人才也是一样的。①中国人的势利、中国人的人际关系学、中国人的窝里斗,中国人的虚伪,于此都暴露无遗。
  这里谈到“围城”意识,还要提到中国知识分子对新事物的态度。中国往往取了这美好的事物的形体,然而骨子里还是有着自己利益的打算。正如鲁迅所说,名人、阔人、商人,都爱玩着一种把戏,开出一个大题目来,热热闹闹,让他们见了热心,未经世故的青年有时简直要将命送掉。②无论文艺、科学、民族的存亡、政治、经济,中国人大多如此,这毛病至今而未改。中国的事业,也大都是做给人看,也就是所谓“无特操”。留学的文学女博士,可以飞快地变成走私商人;靠名人来信可以成为哲学家;苦心经营现代诗的诗人转[就成了高官;高喊救国的人,不久就可以投敌;温柔的女教师,婚后就成了势利庸俗的妇女;买文凭的假博士倒成了真正的好教授,勾引寡妇、妓女,倒卖假药的人,转[可以成为学校的道德训导师。这熙熙攘攘的众生相,让我们认识到,那些所谓的名教授、大慈善家、大官、大诗人、大实业家的幕后都是些什么嘴脸,而这样的人们居然就是中国精英阶层的主流,这简直是让人胆寒。中国人向来有自我封闭的习惯,将自己关在这围城并且自得其乐,然而这城里却又是怎样的可怕?这里的“围城”意识,也就不仅是外界的文化语境对于知识分子自身的制囿,而更多的是成为浸泡于“文化汤”中的知识分子本身的“心魔”和“雾障”。
  这里,我们可以具体地从方鸿渐这个典型人物的经历来看知识分子这种“外界的围城”和“自我的围城”。方鸿渐的一生可以说就是在外界的包围和自我包围之中反复挣扎的轨迹。在从法国开往上海的“子爵”号船上,方鸿渐经历了人生意义上的第一场爱情。这是一场欲望化的爱情,同时又是概念化的爱情。面对性感、开放的鲍小姐,方鸿渐内心的欲望被蛊惑得起起伏伏。只有当他意识到自己只不过是鲍小姐打发寂寞时光时的消遣的时候,方鸿渐才开始暗暗盘算是赚了便宜还是受了愚弄。方鸿渐在委屈接受父命,与周小姐结婚的时候说:“人生哪有什么爱情,不过是生理冲动罢了。”如果说,这番言论还只是言不由衷的发牢骚,那么在鲍小姐身上,则是这种理论的初步实践。事后,方鸿渐对自己的这段感情的评价是:“鲍小姐只是一块肉,谈不上有心和灵魂……然而,再好的肉放久了也会变质。”从中我们可以想见方鸿渐对这段感情的游戏态度。然而,矛盾之处在于,风流的一夜情后,当鲍小姐下船,根本不理睬方鸿渐,而是热情奔放地投向了未婚夫的怀抱,方鸿渐的心中,却涌动起了一种莫名的酸楚和失落。这种失落是情感的失落,是尊严的落水,更是方鸿渐心中“自我的围困”。一夜欢愉之后是长时间的自我折磨和精神鄙视。从中我们可以看出,方鸿渐对鲍小姐的极力欲望化的描述,一方面,出于传统士人蔑视女性主动展示欲望的心理做怪,另一方面,却不能掩饰他内心深处“红袖夜添香”的情调化爱情的影子。同时,他和鲍小姐的爱情,又不过是互相欲望平衡的产物。高尚纯洁的初恋竟然成为肉欲和功利心的小算盘,这不能不说是对方鸿渐本身爱情观念的极大的讽刺。方鸿渐尴尬的自我困境,其实也概括了当代人对于两性关系的不严肃。
  苏文纨对方鸿渐的感情早已经十分明显了,但方鸿渐一直刻意回避、视而不见。可当鲍小姐和未婚夫团聚以后,男人尊严丧尽的方鸿渐却主动接近苏文纨,以安慰自己那颗狼狈的心。姣好的面容,殷实的家底,细腻周到的体贴,都让方鸿渐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和平衡。到上海后,由于没有更好的事情可以做,耐不住寂寞的他便又去找苏文纨。“好像睡不着觉的人顾不得安眠药的害处,先要图[前的舒服。”方鸿渐错误地将可能引起暧昧和误会的关系毫无主见地延续下去。这固然可以视为一种疏忽和无恶意,更应该被看作是心理动摇和无目的生活态度所致。唐晓芙的出现,以其美丽和貌似的清纯,很快赢得了方鸿渐的心。至此,我们也看到了方鸿渐心目中浪漫爱情的萌?。可惜,美丽的爱情泡沫经不起冷漠现实环境的围困。唐小姐斩断情思,苏文纨却快速地嫁给了曹元朗。一切都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在赵辛楣-苏文纨-方鸿渐-唐晓芙的爱情追逐中,他们没有一个是真正的胜利者,他们无一例外地得到了异己力量的排斥和打击而得非所愿。同时,即便方鸿渐可以和唐晓芙生活在一起,那么“浪漫爱情”之后会怎么样呢?其实,方鸿渐并没有真正了解唐晓芙,她的生活和内心是超出方的视阈范围的。小说中不经意地写道:“唐小姐气愤的想,表姐太欺负人了!方鸿渐又不是她的,要她这样看管着?表姐愈要干预,自己偏要他亲近,自己是决不会爱方鸿渐的。爱是伟大而曲折的事情,绝非这么简单。”这也就是说,即便是面对自己所爱的人,方鸿渐也是孤独的,不能与之进行有效的沟通,恰恰是唐晓芙,方鸿渐最爱的人,而不是苏文纨,给方鸿渐最沉重的打击,这也印证了《围城》中永恒的悖论主题: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婚姻也罢,爱情也罢,不过是一场无意义的较量,这也使方鸿渐逐步陷入在劫难逃的困境。
  三闾大学求职途中和在学校期间,方鸿渐希望摆脱中国都市的桎梏寻求新的起点的打算又一次落空了。混迹学界的各色人物使虽不思进取却还正直的他,更真切地体会到了世态炎凉、人心难测。在受到学校帮派利益的倾轧之后,他游离的目光不经意地放到了孙柔嘉的身上。孙小姐柔顺的外表下深藏着心机,在她诡秘不察的进攻下,方鸿渐阵脚大乱。孙柔嘉论相貌不如鲍小姐,论才学不如苏文纨,论纯情可爱不如唐晓芙,那么她靠什么抓住了方鸿渐呢?结论是靠装傻。孙柔嘉在男人世界的规则前游刃有余,并看透了男人们外表强大下的一颗柔软的心。她用自己的“傻”,冒充天真,在满足了方鸿渐的虚荣心后,网住了他的身体。她用自己的“傻”,骗得了方鸿渐的同情,认为“她只是个可怜的女孩子”,进而使这种同情上升到了婚姻关系。但是,同时,这种“傻”是装出来的,一旦和方鸿渐结婚后,孙柔嘉立刻显出了在人际关系等许多事物上的老练和世故。她识破了三闾大学高校长的诡计,保住了尊严。回到上海后,她又巧妙地利用姑妈的关系,为方鸿渐找工作,为家庭发展想办法,她还运用心机疏离了方鸿渐和家人的关系。而在这焦头烂额、混乱无序的现实生活中,失败的方鸿渐如溺水人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爱情,也不去考虑这爱情是妥协还是一种错觉。方鸿渐的被“俘虏”,以其主观来说是其在困难情况下寻求认同,获得帮助,改变现状的愿望的体现。但事实往往和愿望背道而驰,为了摆脱困境,他从一个环境走向另一个环境,但背后限定的空间越来越窄,其自由程度也越来越小。与孙柔嘉之间短暂的和谐很快过去,他们之间逐渐产生了裂痕,冲突和恶语中伤逐渐成为家常便饭,无休止的热战和冷战使两个人心力交瘁:这或许才是生活的本来面目和两个人关系的正常状态吧。方鸿渐最后因为不愿背叛自己的政治立场而辞去报馆工作,他与孙柔嘉的关系实际上画上了句号,浪漫情怀已经被完全消解了,爱情也烟消云散了。小说通过对那座老钟的描写结束了全篇:“这个时间落伍的计时器无意中对人生包含的讽刺和感伤,深入一切语言,一切啼笑”,就在老钟报出的那个钟点,方鸿渐正在打算让生活过得有起色,孙柔嘉也正在为他找工作。可现在一切都无法挽回了,方鸿渐最后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地开始新的流浪,其中的悲欢、苦痛、喟叹,不可谓不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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