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炼刚为柔 绵里藏针

作者:刘汉光




  《长亭送别》是《西厢记》脍炙人口的名折,历来选入大中学课本及各种曲、剧鉴赏辞典,但大多赏其文词之风华靡丽,意境之凄艳绵渺。这种对戏剧作品的文学欣赏方式,正如清人李渔在批评金圣叹时所指出:“圣叹之评西厢,可谓晰毛辨发,穷幽晰微,无复有遗议于其间矣。然以予论之,圣叹所评,乃文人把玩之西厢,非优人搬弄之西厢也,文字之三昧,圣叹已得之;优人搬弄之三昧,圣叹犹有待焉”(《闲情偶寄·填词余论》,这是用文学欣赏代替戏剧欣赏,丧失了戏剧的本来特性,实有买椟还珠之嫌。《西厢记》是古典戏剧中戏剧性与文学性结合得最好的典范之作,《长亭送别》一折,虽以文采情致见长,但也贯穿强烈的戏剧冲突。《长亭送别》徒以文词见赏,乃是半面美人,故本文从戏剧性角度揭示其艺术美中久为遮蔽的一面,还其全体之美。
  要理解《长亭送别》的戏剧性,不可不先了解“长亭送别”的背景和性质:莺莺张生私下结合,老夫人发现后,无可奈何中只能同意两人婚事。但立刻提出条件:“我如今将莺莺与你为妻,则是俺三辈儿不招白衣女婿,你明日便上朝取应去。我与你养着媳妇,得官呵,来见我;驳落呵,休来见我。”(《西厢记·拷红》)这实际上是老夫人变相的赖婚——“驳落呵,休来见我”。谁能保证一举成名呢?而且上路时间是“明天”,可见老夫人对莺张在一起的反感,[不见为净,她态度强横,想尽快拆散两人。所以,“长亭送别”在性质上,就不仅仅是一般的相思离别,而是“拆鸳鸯在两下里”,近于生离死别,是一场爱情的“危机”。这对参加送别的各方来说,都是非常敏感沉重的场面,强烈地体现了《西厢记》以老夫人为代表的礼教势力与以莺莺张生为代表的自由爱情婚姻观念的戏剧冲突。戏剧是“冲突”的艺术,“危机”的艺术,但在《长亭送别》中,这一冲突和危机却以“自家亲眷”“温情脉脉”的饯别场面出现,使得本折的冲突如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以绵里藏针的方式展现,从而迸射出震撼心灵的情感力量。
  整折戏按照场景时间可以分为四个段落,一是长亭路上,二是长亭饯行,三是长亭嘱别,四是目送征途。
  “长亭路上”,老夫人早在长亭等候,莺莺张生则磨磨蹭蹭,“马儿迍迍的行,车儿快快的随”写出张生的心事重重,莺莺的难分难舍。“却告了相思回避,破题儿又早别离。听得道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此恨谁知?”离别而有“恨”,有恨而无人“知”,因为这不是一般的离别,对莺莺来说,随着张生的远离,一切婚姻的变故都可能发生。故[叨叨令]一曲,莺莺发泄其苦恼、郁闷、愤恨、悲伤,给全折定下悲愤缠绵的基调,显见对老夫人的不满与怨恨,显出潜在的戏剧冲突。
  这一不满和怨恨在“长亭饯行”中达到高潮,作者妙在借助别宴中一个细微的场面安排来展现:“〔夫人云〕张生和长老坐,小姐这壁坐。”看似漫不经意,却是整场戏的“戏[”。座次上把莺莺张生分开,明显透露老夫人对婚事的勉强,她从心底里不接受张生,并没有正式承认张生的身份,这一座次安排,等于是老夫人对莺莺张生婚姻态度的摊牌,展现这次长亭送别的性质。所以,座次安排是《长亭送别》戏剧冲突的精神聚焦和外在显露,《长亭送别》这折戏的剧场性也集中体现于此。
  在场的莺莺、张生、长老都明白这一安排的含义。所以,老夫人一开始就重申自己的态度,继续向张生施压:“到京师休辱没了俺孩儿,挣揣一个状元回来者。”张生:“小生托夫人余荫,凭着胸中之才,视官如拾芥耳。”老夫人对婚姻的态度,张生当然领会,所以在称呼上,张生并没有以“愚婿”自居,以“岳母”相称,他的回答“视官如拾芥耳”,如此自信,一方面是不愿意向老夫人示弱,一方面要为自己和莺莺鼓气。在旁的法聪和尚对双方不露声色的冲突心知肚明,所以,他说:“夫人主见不差,张生不是落后的人。”一边奉承老夫人,一边慰勉张生莺莺,十分世故圆滑。
  虽然莺莺张生早就明白老夫人对婚事勉强无奈,但老夫人在别宴座次安排上鲜明的态度仍对莺莺张生造成极大的心理冲击,造成整个“饯别”气氛的沉闷压抑悲愤。饯别的三盏酒,实际上以莺莺的视角从三个层次描写饯别场面和莺莺心理。
  夫人递第一盏酒,〔旦长吁科〕,莺莺[中的张生是“[脱布衫]酒席上斜签着坐的,蹙愁眉死临侵地。[小梁州]我见他阁泪汪汪不敢垂,恐怕人知;猛然见了把头低,长吁气,推整素罗衣”。方才“视官如拾芥耳”的张生,因老夫人的话中含骨而倍感离别的后果严重,而莺莺也是“意似痴,心如醉,昨宵今日,清减了小腰围”。 一面是长吁短叹,一面是沉滞悲怨。
  第二盏酒,“〔夫人云〕小姐把盏者!〔红递酒,旦把盏长吁科云〕请吃酒”。老夫人作为操纵者命莺莺把盏,显见莺莺在场的“似痴”“如醉”,而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请吃酒”,何其简短、客气、平静,无字处蕴含着丰富的潜台词。说它简短,连一声祝愿嘱咐也没有,不合常情;说它客气,刻意显示与张生的距离,“相敬如宾”;说它平静,出离爱恋悲愤哀怨,语言生硬。试设想:这是一桩母亲不愿意接受的婚姻,这是一次近乎生离死别的饯行,在母亲面前,莺莺纵有万种风情千般怨恨又如何向张生表达?莺莺只能是 “多情却似无情”,千言万语和难言之隐化为“请吃酒”三字,可谓《西厢记》神来的一笔。此下的唱词“[么篇]年少呵轻远别,情薄呵易弃掷。全不想腿儿相挨,脸儿相偎,手儿相携。你与俺崔相国做女婿,妻荣夫贵,但得一个并头莲,煞强如状元及第”,可视为莺莺的内心独白,也可视为对张生的责怪,实际上是正话反说,句句针对老夫人,从侧面表达了对老夫人的不满。“但得一个并头莲,煞强如状元及第”表达的爱情婚姻观念与老夫人针锋相对。
  第三盏酒,“〔夫人云〕红娘把盏者!〔红把酒科〕〔旦唱〕[满庭芳]供食太急,须臾对面,顷刻别离。若不是酒席间子母每当回避,有心待与他举案齐眉。虽然是厮守得一时半刻,也合着俺夫妻每共桌而食。[底空留意,寻思起就里,险化作望夫石。” 莺莺知道酒过三巡,骊歌相催,对母亲安排座次的不满以及被隔绝的悲怨终于喷发。唱词表达莺莺的悲愤和痴情,内心动作强烈。“[朝天子][面前茶饭怕不待要吃,恨塞满愁肠胃。蜗角虚名,蝇头微利,拆鸳鸯在两下里。一个这壁,一个那壁,一递一声长吁气。”再一次表达对母亲座次安排“拆鸳鸯在两下里”的不满。 “座次安排”作为《长亭送别》的“戏眼”,作者不吝反复强调,营造了本场戏强烈的剧场效果。
  随别筵的三次递酒,莺莺的唱词先是对别宴场面气氛的观察体验,接着抒发爱情心迹,最后正面表达不满怨恨,这一情感心理过程的处理,层层深入,合乎情理。
  双方暗中较劲,就整个筵席的气氛来说:尴尬、机械、冷清、哀怨,产生一种使人窒息的压抑。可以说,莺莺张生用长吁短叹,用沉滞悲怨作武器,使本应充满温情的饯别化为一场僵持的抗争。老夫人也明白自己的在场给莺张带来的压力,是“不受欢迎的人”,只好收软退场,“辆起车儿,俺先回去,小姐随后和红娘来”。在这场冲突中,崔张终于赢得倾诉衷情的机会。
  于是到了“长亭嘱别”,莺莺的第一句话“张生,此一行得官不得官,疾便回来”,语气急切坚定,显然是深思熟虑过的表白。如果说,“长亭饯别”是莺莺暗中与母亲抗争,这里则是公开表明对母亲的反叛和冲突,对于一个知书达理的相国小姐,这一表白需要勇气、决断,更包含很多不得已的隐情:她需要向张生表白自己对爱情的态度,系住张生的心;她还知道与自己有婚约在先的表哥郑恒将要到普救寺,到时肯定又有一番纠葛,只有张生尽快回来,才能解决问题。这句话是“长亭嘱别”的中心话语。
  莺莺一方面要与母亲抗争,一方面对张生是否会移情别恋也心存疑虑担忧,这一隐情莺莺用诗的形式表达,“弃掷今何在,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来意,怜取[前人”。这也是正话反说,委婉地提醒张生,很有分寸,很为得体。离别之苦与怕被抛弃相比,显然地位较次,所以,等到张生和诗剖白后,莺莺这才开始对张生程途生活起居的嘱咐,才诉悲伤、诉关怀、诉担忧,诉留恋之情(分别见[耍孩儿][五煞][四煞][三煞]诸唱词),显出心理把握的轻重浅深。最后,张生据鞍上马,“〔末云〕有甚言语嘱咐小生咱?〔旦唱〕[二煞]你休忧文齐福不齐,我则怕你停妻再娶妻。休要一春鱼雁无消息!我这里青鸾有信频须寄,你却休金榜无名誓不归。此一节君须记,若见了那异乡花草,再休似此处栖迟。”反反复复的叮咛嘱托,把莺莺对爱情的复杂心理剖露无遗,而最关键的意思终于直截表达出来——“你休忧文齐福不齐,我则怕你停妻再娶妻”。莺莺对爱情的担忧由暗说到明说、由反说到正说,是很有戏剧性意味的。
  因为爱情刻骨铭心,因为离别悲痛欲绝,还因为爱情的前景未明,充满暗礁险滩,莺莺的小小芳心汇聚了爱恋、相思、悲怨、担忧甚至恐惧,所以,在目送张生远别后的归程中,莺莺才感到“遍人间烦恼填胸臆,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这一结尾沉重、真切,是戏剧冲突在情感心理上的结(,是简洁有力余味无穷的“豹尾”。
  《长亭送别》以老夫人与莺莺张生的冲突贯穿,全剧结构“到底不懈”。在戏剧冲突的表现上,它体现出中国戏曲冲突炼刚为柔、绵里藏针的特点:外部动作不明显,注重内心动作、人物情感世界的揭示表现,因此其戏剧性需要细细玩味才能领会。但作为戏剧作品,戏剧性是基础和关键,可以说,《长亭送别》正因贯穿强烈的戏剧冲突,充满戏剧性意味,才使它的芳词丽句弥纶着震撼心灵的情感力量。
  (责任编辑:古卫红)
  
  作者简介:刘汉光(1967- ),广东惠来人,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2004级博士生,从事文艺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