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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结构分析

作者:王洪志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整饬的结构和单纯的情节彰显了它的寓言品质。小说的时间、地点、人物、情节构成了一个繁复的象征性体系,以平行对立原则结构的象征性意象和神话原型意象的穿插使作品呈现出意蕴丰沛的多重纵向结构。
  四季的循环。小说四部分分别对应着秋冬、春、夏、秋冬。故事的发展与季节的变幻息息相关,拉格比的生活如冬日般冷酷而压抑,爱萌生于生命一样温暖的初春阳光中,在“到处是生命之卵和半开的叶芽、半开的花”的森林中成长,在燕子草满地簇拥、报春花无拘无束、 “处处是蓓蕾,处处是生命的突跃”的初夏成熟,在梨李怒放的仲夏随滂沱夏雨肆情释放,也伴冬日的雪花宁静地贞守、等待。不仅仅是人禀七情,应物感斯,它直接表明了劳伦斯的性观念:性与日出日落和季节的神秘转换相伴相随,与太阳、大地和星星和谐统一,它是一曲自然的生命之歌。而现代人“把这可怜的花儿从生命之树上摘下来,插进桌上文明的花瓶中”,“这是怎样一种灾难和残缺!”③同时,这种冬衰夏荣春华秋实的自然节奏总是象征着生命的轮回与万物的繁衍。弗莱的神话——原型批评这样探讨文学的终极结构:春对应着表现蓬勃青春、希望的喜剧,夏对应富有梦幻色彩的传奇,秋对应表现英雄受难与死亡的悲剧,对应冬的是英雄缺席的反讽。严冬之后是阳春,文学生生不息循环不已讲述一个永恒的故事:神的诞生、成长、死亡与复生。且把它作为我们解读文本的注脚,小说中四季轮转的结构昭示着作品生命战胜死亡,青春战胜腐朽的母题。
  拉格比与猎园。建于十八世纪的拉格比是一所“沉闷的大宅”,棕褐色“毫无特色”的石头房子中到处是狭窄的通道和厚厚的墙壁。“数不清的无人居住的房间,各种各样英格兰中部的繁文缛节,医院般的洁净,机械般的秩序!”这座“废弃的街道一样阴森清冷”的宅第是维多利亚女王文明与现代工业文明杂交物的象征,充满了物化、机械与死亡的气息。拉格比附近的特弗沙尔矿区是典型的工业社会的缩影,机器恶魔般地喧嚣,矿物的燃烧散发着恶臭,“黑色的粉末像末日天空降下的黑露般执著地沾在花草上”,一切龌龊而丑陋,凄凉而消沉。而美丽的猎园是“如此的静,如此的纯正”,玫瑰色的林中小屋朴素宁静,满目姹紫嫣红,空中清香弥漫。“所有的树木都闪着赤条条的幽暗冷光,仿佛脱去了自己的衣服”,“一切都那么有活力”。她“好像一座森林,充满了朦胧愉快的春天的呻吟,发芽含蕊”。森林是原始生命力、自然、情欲的象征,它与欲望萌发的生命是同一的。
  克利福德和梅勒斯。劳伦斯曾提到过一种“隐术”魔术,一个人站在镜前,镜中映出他从头到腰的图像,往下则是从腰到头。他说这种“隐像人”就是现代人类的象征,他们活生生的感觉全无,有的只是从头脑中反射出来的精神上的感觉,于是一切真正的情感——爱与气愤,真理与谎言,荣誉与耻辱都被扼杀,代替它们的是矫情的赝品和无情的冷酷④。克利福德是一个“隐像人”,是现代理性文明的产物,是死亡的象征。他一心“拿起鞭子”强硬地经营矿区,内心热情全无,情感孱弱空虚。他是外壳坚硬而有柔软内浆的“现代工业社会中一只奇异的蟹”,浑身散发着“骷髅般腐朽的冰冷意志”。矿区大众也是“隐像人”,他们的直觉官能已经死尽,狭隘刻板、死气沉沉,为金钱所囿而忘记了生活,拥有的“是煤、铁与黏土的灵魂”。梅勒斯则如畜牧之神潘,生机勃勃,性力强健。他有狮子一般的孤独、骄傲、坚忍、高贵,与百合花般脆弱温柔的康妮一样,他们是自然的精灵。
  第十三章“林中冲突”是小说布局中重要的转折。克利福德驱车来到猎园。轮椅碾碎了碧绿可人的风玲草和五彩缤纷的春花,在一段陡峭的攀援中轮椅被花丛绊住了。小说写道:“汹涌波涛上的轻舟,在做着我们文明之旅的末次航行!……克利福德安静而自得地掌着航行之舵……我们壮丽的航行大功告成,但还差那么一点点!”克利福德歇斯底里,固执蛮横地拒绝人力的援助,他疯狂地发动马达,直到彻底摧毁了机器,不得已靠梅勒斯和康妮携力推离了猎园。这个情节极富象征性。工业文明的巨口在残暴地吞噬着自然,而它最终会在自然面前一败涂地!此时,康妮洞悉了克利福德的残忍与虚弱,她最终在两个男人中做出了选择,而康妮的选择也远远超出了情事的意义,它象征着人类在两种文明之间的选择,寄寓着劳伦斯对人性异化的工业文明的批判和对人类原始生命力与自然的崇尚,这就构成了文本的第二重主题。
  弗莱说:“文学总的说来是‘移位的’神话。”⑤从散落在小说中的原型意象,我们可以窥见作品的更深层面的神话结构。“如果你的生活中除了精神生活外什么也没有的话,那么你自己就是一只被摘下来的苹果——你离开了树。”“苹果”是“智慧果”原型。《创世纪》中夏娃受到蛇的引诱吃了辨善恶识美丑的智慧果而被上帝赶出了伊甸园,人类从此背负了原罪,开始了堕落。劳伦斯认为人类罪恶的苹果是理性,理性使人类割断了与自然的联系,像一棵飘浮于空中的树,生命日渐枯萎。“外面雷声隆隆。他俩就像是在大洪水中的一叶方舟里。”《创世纪》中说神见人在地上罪恶很大,就很后悔造人,便使洪水毁灭天下。于是万物皆亡,唯义人诺亚依神的指示造方舟劫后余生。劳伦斯开篇便写:“我们的时代说到底是一个悲剧的时代……大灾大难已经发生,我们身处废墟之中。”第十一章和第十七章康妮的英格兰和欧洲之旅更是描绘了现代文明的颓败与丑陋,人类人性泯灭,美感全失,处处疲惫于金钱的攫取,肉欲的追逐。在这毁灭世界的物欲的灾难之流中,只有性爱是男人和女人可以营造的小小的生息之地,是人性荒原中的一片绿洲。只有在爱的激情张扬中,机械统治下黯然无光的生活才会重放异彩,只有在原始欲望的释放中,僵死的生命才会获得重生的力量,“那种在男女之间建立起活生生联系的火热的血性之性”⑥,更确切的,“男人唯一神性活力的古老而伟大的象征”“阳物”⑦(phallus)成了拯救人类的方舟。于是猎园成为劳伦斯为我们创造的一座现代伊甸园,一对恋人重现着“《创世纪》中上帝的儿子们与人类的女儿们在一起时的情景”。这样,“缺失—寻求”的故事便成了一个具有启示录风格的“失乐园—复乐园”、“沉沦—拯救”、“死亡—新生”的故事。如弗莱所说,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神话叙述”,“从广义上说它是一种存在性的,它从人类的希望与恐惧的角度去把握人类的境况”⑧。从这个意义上说,《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是指向一个时代人类的终极关怀的,它是人类文明废墟上一则瑰丽的生命神话。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就这样以一种现实抒写与诗性烛照相融合的独特风格散发着多层次的光彩,生命的,社会的,存在的。这种丰蕴是缘于其奇特的结构,而归根到底还是缘于作者生命的厚度:劳伦斯是“爱的祭司”,真诚宣扬他的性拯救策略,举世皆毁而不改其度;他是恶的斗士,终其一生对身处其中的工业文明痛下针砭;他是神的守护者,激烈批判新教却有着真正的宗教信仰。劳伦斯思想有着愤激的天才的偏激、浪漫,但它动人而真诚,因为劳伦斯是“以性为矛挑战二十世纪文明的唐吉诃德”,他更是以生命为武器挑战社会的勇士。
  (责任编辑:水 涓)
  
  作者简介:王洪志(1972- ),文艺学硕士,河北沧州师专中文系讲师。
  ① [美]罗兰•斯特龙伯格:《西方现代思想史》,中央编译出版社,2005年。
  ② 《劳伦斯书信选》,北方文艺出版社,1988年。
  ③④⑥⑦ 《性与美——劳伦斯散文》,湖南文艺出版社,2004年。
  ⑤ 弗莱:《同一寓言》,转自张隆溪《二十世纪西方文论述评》,三联出版社,1986年。
  ⑧ 弗莱:《现代百年》,辽宁教育出版社,198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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