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1期


论东坡词的生命意识

作者:徐定辉




  “人生如寄”主要反映了苏轼在时间流变中对个体生命有限性的沉思。苏轼在词作中承认了人生有限和自然永恒的矛盾,但他更强调生命是一个长久的流程。苏轼并不像许多前人那样在发现人生有限和自然永恒的矛盾以后,就陷入了无以自抑的悲哀,相反,他在词中寄寓了对人生前途的信念和追求。他认为聚散、离合、祸福、凶吉总是在人生长途上不断地交替嬗变,永无止息,且承认死亡的无可战胜的否定力量和生命流逝的客观性,正如《水龙吟》所谓“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在苏轼看来,自然物的流逝象征了人类生命的流逝。面对短暂的人生,他不求形骸长存转而追求精神上的永恒;面对把握不定的前途,苏轼才会在《浣溪沙》中唱出“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的生命赞歌。
  如果说苏轼“人生如寄”的感叹是从时间流变中来考察现实人生的短暂,那么“人生如梦”就是在空间存在中对个体生命实在性的探寻。“人生如梦”的感叹,突出表现了苏轼对人生虚幻性的认识。“人生如梦”原是中国文人的常有慨叹,但苏轼词中的“人生如梦”已非人云亦云的简单抄袭或沿用,他对人生虚幻性的感受更为深刻,力求超越如梦的现实人生。对此感触最深的词篇应数作于宋神宗元丰元年(1078年)的一首《永遇乐·明月如霜》,此词形象地描写了夜宿燕子楼中的具体情境和梦惊醒后的惆怅情怀及复杂思维: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襋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
  词的上片写入梦前周围的美丽景色和梦惊醒后茫然若失的心情,下片写梦醒后的种种复杂心绪。作者从燕子楼的人去楼空、徒存其名说起,得出哲理性的概括——“古今如梦”,作者清醒地认识到古往今来无数代人的离合遭遇和悲欢之情,不过是一连串旋生而又旋灭的连续梦境,即“一切即梦”。
  忧患拂逆,起落蹭跌,贯穿于苏轼的整个生命之中。面对这苦难的现实人生,苏轼感到了人生的梦幻、不自由等缺憾,即“人生如梦”。苏轼对“人生如梦”的承认,并不等于说是陷入了无以自抑的悲哀,而是怀着希望力求超越。宋神宗元丰六年(1083年)苏轼于黄州作了一首《卜算子》: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这是一首很好的有寄托的咏物词。词中作者以孤鸿为喻,表示了自己高洁自觉,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生活态度,同时也含蓄地反映出作者在政治上失意后的孤独、寂寞心情。早年的远大抱负被残酷的现实所打破,特别是在经历了“乌台诗案”之后,苏轼的人生思想开始趋向于成熟,词人深深地感受到生命的艰难和想要实现自身追求的艰辛。于是在词人眼里,人生的一切仿佛都成了一场场“梦”。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西江月》)
  词中充满了难耐的孤寂及不被理解的苦痛凄凉。但苏轼在承认人生悲哀的前提下,又始终追求人生的自由,面对人生的缺憾,他并没有退缩,而是予以清醒的审视。
  苏轼以他特有的人生经历来探索个体生命在现实生活中的目的、意义和价值,最终发现了人生的短暂性虚幻性,发出“人生如寄”“人生如梦”的浩叹,但儒家的淑世情怀使他仍然坚持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和信念。承认人生悲哀而又力求超越悲哀,这成为苏轼的习惯性思维。
  
  三
  
  面对人生的诸多缺憾,苏轼也有常人的痛苦和烦恼,与众不同的是苏轼能挣脱烦恼。西方哲人海得格尔曾说“心境愈自由,愈能得到美的享受”。苏轼发现了现实人生的缺憾后便力图去找寻属于自己的人生自由。苏轼深知人生自由的获得,需要对世俗的超越,不为外物所累。他在经历了大起大落的政治生涯后,就努力让自我的心灵归于自由,归于宁静。正是出于对人生苦难的超越、对人生自由的向往,苏轼才从内心深处唱出了“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临江仙》)的浩歌;才面对人世间一切苦难表现出处变不惊、泰然平和的超人心境。作于神宗元丰五年的那首《定风波》是其最好的表白: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词作于黄州。此时,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在黄州已经整整两年了,这正是苏轼人生当中最黑暗的时期。当时他在黄州的处境险恶,生活也十分穷困,但他却非常坦然、乐观。“一蓑烟雨任平生”,“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我们看到了他旷达的襟怀、开朗的个性以及洒脱的风姿。
  苏轼希望“归去”,但他究竟想归往何处呢?苏轼与常人不同,他是一位随遇而安的达者,他热爱生活,珍视生命,爱山川风物,爱周围所有的人,能把蛮荒当作自己的家乡,能与乞儿结成朋友。他这种高旷的襟怀决定了他归去的并非一定是眉山家乡,或者真如他在《水调歌头》中说的“天上琼楼玉宇”。他真实的意图是要回到田园回到大自然,回到有着纯朴的父老乡亲们的地方,回到无蝇营狗苟的民间乡野,找寻人生的自由。早在贬谪黄州期间,苏轼穷困潦倒,衣食无以自给,得黄州东边废弃的营地,便躬耕于其间,极力安于自食其力的生活方式。从辛勤劳作和与农夫野老相往来以及亲近大自然的经历中,苏轼感受到了以前在官场和书房之中所无法体验到的人生乐趣:
  照野弥弥浅浪,横空暖暖微霄。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可惜一溪明月,莫教踏破琼瑶,解鞍欹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西江月》)
  充满泥土芳香和生活气息的乡村使作者宛然如仙,无限沉醉。人世间的忧戚烦恼已如云烟飘散,他的人生已进入纯审美的自由境界。
  苏轼晚年回顾自己一生的坎坷经历,认为自己要想保全刚直的个性和人格尊严,只有归隐田园,所以晚年的苏轼倾心于陶渊明的生活态度和人格。苏轼在词中曾数次言及渊明,而且还参透了陶渊明的“南山”精神。
  梦中了了醉中醒。只渊明,是前生。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昨夜东坡春雨足。乌鹊喜,报新晴。雪堂西畔暗泉鸣。北山倾,小溪横。南望亭丘,孤秀耸曾城。都是斜川当日境,吾老矣,寄余龄。(《江城子》)
  苏轼在词前的小序里写道:“元丰壬戌之春,余躬耕于东坡,筑雪堂居之,南挹四望亭之后丘,西控北山之微泉,慨然而叹,此亦斜川之游也。”显然,陶渊明的人生态度成了苏轼努力追求的人生境界。
  苏轼倾慕陶渊明,但他晚年又超越了陶渊明乘化委运的思想意识。他“通过发展孟子的‘养气说’,吸收禅宗即心即佛的思想、支遁的‘适足’的心理以及道家的自然观,从根本上解决了人生不能永恒的烦恼,确立了‘气’与‘神’可以永存于天地间的坚定信念。因此,苏轼做到了真正的旷达和执著”③。遭受官场倾轧,心情十分不快,苏轼到被贬之地后便一方面访僧寻道,一方面耕耘于田间,以此积极调节自己的心态,寻求自我独立人格的实现。
  苏轼因反思现实人生而产生“归隐”意识,但苏轼一生并未退隐,也未真正“归田”。然而这并未影响他对人生苦痛的超越和对人生自由的彻悟。事实上,苏轼在寻觅人生自由的过程中,并不是太在乎在朝还是在野,他最注重的是自我心灵的“空静”。从他的不少词篇来看,他是把主体内心世界的净化作为弥补人生缺憾、获取人生自由的妙方。面对接踵而至的人生不幸,苏轼是以一种全新的方式加以对待的。他把儒家固有的坚毅精神,老庄轻视有限时空和物质环境的超越态度以及禅宗以平常心对待一切变故的观念有机地结合起来,从而做到了蔑视丑恶、消解痛苦。这种执著于人生而又超然物外的生命范式蕴含着坚定、沉着、乐观、旷达的精神,因而苏轼在逆境中照样能保持浓郁的生活情趣和旺盛的创作活力。
  苏轼虽然深切感受到“人生如寄”“人生如梦”,但由于他有着宽广的胸怀和通达的态度,使自己免于成为一位悲观主义者,也没有变成一位浑浑噩噩或游戏人生的盲目乐观主义者,也并未因此而否定人生,而是力求自我超脱,且始终保持着顽强、乐观的信念和超然自适的人生态度,终于成为我们现今所熟悉的这位既有忧患意识又热爱人生,既严肃执著又豁达乐观的聪明而又可爱的东坡居士形象。正如林语堂先生所言:“总之,我们所得的印象是,他(苏轼)的一生是载歌载舞,深得其乐,忧患来临,一笑置之。他的这种魔力就是我这鲁拙之笔所要尽力描写的,他的这种魔力也就是使无数的中国读书人对他所倾倒、所爱慕的。”④
  苏轼是中国古代文化所孕育出来的一位智慧人物,他不但为文学史创造了许多精品,而且在如何对待和处理人生方面也给后人以启迪。他在其词作中对人生的思考,带有哲理性的思辨,是他汲纳中国古代儒道释各家文化精神要义的产物,其独特深刻芬芳淳厚的生命意识成为后人永远咀嚼不尽的芳华。苏轼不愧为中国历史上的文化巨人。
  (责任编辑:古卫红)
  作者简介:徐定辉(1964- ),湖北咸丰人,湖北民族学院文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唐宋诗词。
  
  ①陈廷焯.词坛从话[M].孙克强.唐宋人词话[Z].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1999.267.
  ②王水照.苏轼的人生思考和文化性格[J].文学遗产,1989(5).89.
  ③冷成金.中国文学的历史与审美[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267.
  ④林语堂.苏东坡传[M].海口:海南国际新闻出版社,19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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