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9期


“故事新编”

作者:贾颖妮




  鲁迅的看家本领李碧华倒是学了不少,有她对“文革”的描写为证:被镇于雷峰塔下的白素贞被她数度轮回后的“妖孙”许士林(许向阳)解救出来,同时革命也拯救(革出)了许多“同道中妖”。“谁知天天有人投湖自尽,要不便血染碧波,有时忽地抛掷下三数只被生挖出来的人的眼睛,真是讨厌!”(《青蛇》)“他还没有完全死掉呢,两条腿折断了,一左一右,朝意想不到的方向屈曲,断骨撑穿了裤子,白惨惨的伸将出来,头颅伤裂,血把眼睛糊住, 原来头上戴了六七顶奇怪的铁制的大帽子, 一身是皮鞭活活抽打的血痕, 衣衫褴褛, 无法蔽体。他微弱地有节奏地动弹,乍看有如一场慢舞。最难跳的那种。”(《霸王别姬》)轻描淡写,貌似冷漠,但革命的残酷血腥尽收眼底。最精彩的莫过于她对章院长假革命之名蹂躏良家妇女的丑恶嘴脸的刻画,“他不革命了,末了兽性大发,把这少女按倒。——她还是未经人道的。章院长把桌上钢笔、文件、纸镇……都一手扫掉,在红旗和毛主席像包围的欲海中浮荡……他强行掩着她的嘴:‘我会向组织汇报——’外面传来:‘文化大革命万岁!’恰好淹没了单玉莲凄厉的痛楚呼声。”(《潘金莲之前世今生》)
  这些冷静的描写,尖锐的讽刺,残酷的表达分明是鲁迅的笔法。但相比于鲁迅式的反讽,李碧华少了些孤愤多了几分戏谑,少了些沉重多了份轻松。毕竟香港是一个八面来风的大都会,包罗万象的表面下流动的是超脱、娱乐的主旋律。由此李碧华获得一种较为难得的跳脱的眼光而成为文化的“理水”者。在戏谑、消解政治意识形态,批判人性卑劣之余,不忘将其转化成商业卖点,娱人娱己之余名利双收。一出大禹治水的现代女巫版正悄然上演,只是这次是知识分子自编自演的一出双簧好戏,香港终归是一个不管政治气候如何风云变幻,马照赛,舞照跳,“太平到连百兽都会跳舞”的世界。
  
  三、对生存和历史的思考
  
  《故事新编》里,鲁迅没有继续《呐喊》《彷徨》中那种善恶鲜明对立的价值判断,而是重新观照历史,表现了历史的混沌性与循环性。这从他对英雄人物的刻画可见一斑。神勇的后羿射下九日之后, 妻子埋怨背叛他,弟子暗算他,剩下的只有巨大的失落和孤独;宴之敖与楚王同归于尽后,三颗头颅已混在一起,无法辨认,复仇成了毫无意义的闹剧;大禹治水成功之后,皋陶下命令,叫百姓都要学禹的行为,否则,就算犯罪。幸而大禹态度也改变一点了,“吃喝不考究,但做起祭礼和法事来,是阔绰的; 衣服很随便,但上朝和拜官时候的穿着,是要漂亮的。所以市面仍旧不很受影响”。“终于太平到连百兽都会跳舞”。英雄终于被同化,在他们英雄壮举的背后, 存在着巨大的异己的力量,相生相克,这自然让我们想起他散文中冲入无物之阵反抗绝望的战士。鲁迅借英雄人物的塑造表现了一种人生错位和生存困顿的荒诞感,一种文化先知的孤寂和困惑。
  对于环绕在英雄人物周围的群体,鲁迅一如既往地无情地写出他们的愚昧麻木、奴颜婢膝、庸俗狡诈。不论是《补天》中自称是“女娲氏之肠”的小东西,《奔月》中放暗箭的逢蒙,《铸剑》中的瘪脸少年,还是《理水》中头有“疙瘩”的下民,《出关》中的书记、账房,还是《非功》中的 “募捐救国队”,《起死》中的巡士、汉子,《采薇》中的小丙君、阿金姐等人,无一例外。这些构成英雄生存环境的形象令人心悸和失望,分明显现鲁迅强烈的忧患意识和对先驱者、战士“存在”的痛苦感受。正如夏济安先生在《鲁迅作品的黑暗面》一文中所说过的一段意味深长的话:“他确实吹响了号角,但他的音乐辛酸而嘲讽,表现着失望和希望,混合着天堂与地狱的音响。”
  鲁迅具有很深的历史循环感,“中国社会上的状态,简直是将几十世纪缩在一起”。“现在的丑恶,古已有之”,“历史的丑恶,至今未变”,“现在的情形,和那时何其神似,而现在的昏妄举动,糊涂思想,那时也早已有过,并且都闹糟了” 。作为一位思想深邃而又敏感的文化先驱,鲁迅对当时的社会现实是很失望的,他感到没有历史,“仿佛时间的流驶,独与我们中国无关……”对历史的诅咒和对国民无情的抨击掩饰不住那种深深的失望与悲哀之情。但鲁迅毕竟做不成象牙塔中的隐士。他想回归历史却不大“诚敬”古人,想回避现实却疾恶如仇,于是便以“故事新编”的形式向历史和现实作双重揶揄和讽刺,以看似轻松的口吻排遣抑郁沉重的感受,表现人生的荒诞、尴尬、痛苦与残酷。
  李碧华曾夫子自道“我是十分相信鬼神和轮回那回事的”。李碧华爱写鬼神,爱写轮回,让人物穿越时空隧道,感受悲欢离合。以不同时代的眼光和标准,凸显出同样的世道沧桑。潘金莲再度为人不但没有实现报仇的初衷,反而重蹈覆辙;发誓寄情写作的青蛇耐不住寂寞,一转身变成张小泉剪刀厂的女工,踏上又一条追逐情欲的不归路;历史上的霸王自刎乌江,别姬而去,段小楼流落香港,垂垂老矣,却是连那点自杀的悲壮也不复得见。古今相袭的历史性悲哀与鲁迅的表述如出一辙,甚至更为不堪。
  在接受采访时,她说:“我没有我笔下的女主角痴情。我和现代许多现代人一样对感情比较疏离,觉得爱情只有今天,没有明天。对别人、对自己都没有足够的信心去相信,爱情是可以天长地久的。但是我想每个人向往天长地久的感情,也许因为得不到,就说算了,暂时拥有也好,这未尝不是一种自欺欺人。另一方面,对我来说,写小说也好,写剧本也好,都是将心中的梦想实现。于是我写了天长地久的感情,写了如花这样的女子。” 这是李碧华对真爱难求的唏嘘,未尝不是她对人生虚无的慨叹。但不是鲁迅那种对家国重任的自觉承担而来的忧愤沉重,而多了点苦中作乐的娱乐精神,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先娱己,后娱人。先解放自己,后解放全人类。因此,尽管李碧华小说流露出无从把握历史的无力感,人生无常的荒诞绝望感,但也仅仅是流淌在文本中的潜流,而不会成为压倒性的主题,毕竟,身处香港的小女子李碧华没有鲁迅那种为整个民族画像的“野心”,也没有这个义务。她的职业是一个言情小说作家,而不是历史小说家。她的主要目标是让故事吸引人,让读者迷恋她的小说世界,这也是一个靠榨尽脑汁维持生计的香港作家的生存哲学吧。
  (责任编辑:赵红玉)
  
  作者简介:贾颖妮(1974- ),湖南益阳人,广东金融学院经济贸易系教师。
  
  ① 茅盾:《玄武门之变·序》,《茅盾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21卷第283页。
  ② 王德威:《想象中国的方法:历史、小说、叙事》,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9月, 第389页。
  ③ 廖炳慧:《新历史主义与莎士比亚研究》,见张京媛编《新历史主义与文学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257页。
  ④ 吴小美:《虚室集·创作就是关注现实》,青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
  ⑤ 陈晓晖:《正典的命运——试论李碧华小说改写传统的方式》,《江西社会科学》,2002年第2期。
  ⑥ 鲁迅:《这个与那个》,见《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3卷第139页。
  ⑦ 张西娜:《个体户李碧华》,新加坡《联合早报》1992年11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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