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重读铁凝的《孕妇和牛》

作者:张德明




  铁凝的写作是从短篇小说开始的。她曾经说:“好的短篇小说诱惑我们细品这人生和世界的犄角旮旯,我们内心深处那些琐细而深重的‘无序’。每一个人都是独特的,时间虽然永远局促,生命也永远值得我们细品。这需要写作者奋不顾身地花费时间磨砺自己,需要我们对短篇小说的实践怀着谦虚之心和耐烦之心。”《孕妇和牛》可以说是铁凝这种短篇小说观的最好注本。
  《孕妇和牛》是一篇诗意盎然的小说,牵牛的孕妇是铁凝笔下理想的少妇。少妇那种对生活的满足,那种慵懒而又无所用心的生活方式,那种把未来的一切寄托于尚未出生的孩子身上的心理,也是铁凝对少妇心态的一种艺术把握。孕妇从出生到出嫁,从出嫁到怀孕,备受生身爹娘和公婆、丈夫的疼爱呵护,她穿越了人生的亮丽,灵魂经历了炼狱的洗礼。少妇对娘家大山深处虽闭塞窘困然爱意融融的记忆,公婆那甜丝丝的红糖水,预示着希冀的下学的孩子,初冬时节干净而温暖的阳光下矗立着的气派而堂皇的汉白玉牌楼,连同那黄昏下四下飘荡暖得叫人忘魂的袅袅炊烟……因为铁凝的记忆和表述,从她的生命深处,从她的血液里流淌出来,成为读者眼前的这些文字,成为感动别人的叙述。而当读者被打动的时候,那迷人的景象无意间似乎又成为了许多人的生命的一部分。由此,一个人的世界成了许多人的世界,一个人的情感渗透到了许多人的情感之中,这正是小说的迷人之处。
  《孕妇和牛》之所以感人,是因为读者不仅可以看到作家对于生活的超越,甚至也可以看到一种对故事的超越。一个平凡的少妇,平淡无奇地生活在一片温暖的世间,她的平凡琐碎的生活和许许多多平凡的普通人没什么两样,无所谓悲剧也无所谓喜剧,像一潭静水,一潭初冬时分暖洋洋的静水。在小说中,我们读不到故事,甚至读不到情节。孕妇的日常生活都已然成为了一些模糊的记忆,最真实的生活就是她与同样怀了孕的牛如同一对境遇相同的伴侣互相帮扶、互相爱怜、彼此安慰与鼓励,一起在通往集镇的乡村小路上一趟趟不知疲倦地往返穿行,还有她对文字的顶礼膜拜。孕妇不再像从前为了歇脚一屁股就坐在那被当年城里粗暴的年轻人推倒的石碑上,而是小心地从一个被她压住的海碗大的字上挪开了,因为她已经知道,自己未来的孩子肯定与字是有些关联的,这些字不容任何亵渎。于是她决心把那些不认识的字抄录下来,请教识字的先生,弄明白其中的意思,为了腹中的孩子,她在虔诚敬畏中完成一件朝圣般的使命。当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碑上“忠敬诚直勤慎廉明和硕怡贤亲王神道碑”十七个大字抄录完毕时,她发出了由衷的感慨:字是一种多么好的东西啊。她庄严地意识到只有这样,“她似乎才真正获得一种资格,她似乎才真的俊秀起来,她似乎才敢与她未来的婴儿谋面。那是她提前的准备,她要给她的孩子一个满意的回答”。她要为未来的孩子解说清楚他(她)眼中的世界。“每个人的心中,多少都立着点什么吧。为了她的孩子,她找到了一块石碑,那才是心中的好风水。”小说花了近一半的篇幅述说孕妇对“字”的摹写,旨在生殖——对原始而淳朴生命的热爱与生命的延续这样的主题之下,彰显“石碑”“文字”这些关于历史与文明的标志。事实上,当小说在少妇幸福的呓语中结束的时候,同样没有什么故事,因为她摹写那些自己根本不懂但被她视为神灵的文字也同样是她凡俗生活的一部分,然而,我却被这个没有故事的故事深深震撼了,平淡生活的温暖,平淡生活的尊严,以及对这生命的悠长的珍惜与眷恋,都从孕妇那被巨大幸福感动着的红扑扑的脸上动人地流淌出来。
  世界上本不存在一气呵成的人生,我们看到他人和自己,其实都是他人和自己的片段。只不过这些片段或者是隐蔽的或者是琐细的,也常有一种来得急去得快的无序,它们每每令人猝不及防,令人无暇观瞻。这实际就是短篇小说给人的诱惑。铁凝深谙其中的奥秘,精心编织自己的文字,形成了与心灵深刻相通的《孕妇和牛》。我们可以发现,铁凝在自觉地探求短篇小说的至境。她在各类体裁的创作中寻求艺术通联,在这种通联中产生感悟,一旦空明的觉心浸入她的生命和性灵,世上的一切便在她的眼前变得昏昏冥冥,淡泊致远,她便彻然感悟到登泰山而小齐鲁的境界,她观察事物的眼光便在纵深之中变得宽敞而豁然开朗。铁凝是觉悟的作家,《孕妇和牛》让我们感受到她对短篇小说这种艺术表现形式的深刻理解以及小说特点的反叛和伸张。她努力强调形式、手法、语言和人的存在的情欲的直觉对短篇小说内容的制约作用,使作品从容而和谐的叙述节奏、质朴而温馨的叙述语言与“孕妇和牛”的小说内容协调起来,共同构成小说的整体氛围。这就是铁凝追求的“贲象穷白,贵夫返本”的文学至境。在这篇作品中,铁凝显然在综合她所能运用到各种历史的哲学的艺术的表现方式,取其精华,以互补或补充短篇小说这一艺术形式的不足,在新的立体结构中以求忘我,以求真,完成她所追求的空灵境界。虽说艺术至境的诞生在于静照,但这种静照并不是真正的空,而是由此获得充实的真意。
  为了更好贯彻这种小说理念,铁凝将很强的诗画观念引入小说。作品中,孕妇的碎花薄棉袄、通体黄毛的老母牛、汉白玉牌楼、初冬的残阳、奔腾的云彩、盘旋的寒鸦、光滑的大字等等。从这种潇洒地涂抹颜料的大家手笔中,从这种色彩的光辉夺目、浓重淳厚、扑朔迷离、变换无穷,这种对色彩的大胆的强调与夸张中,我们可以感到铁凝“贵夫返本”的觉心。铁凝似乎并不关切她打算说什么,她关切的是那些鲜明的像大块油画颜料的语言、场景、光泽组合在一起时所产生的特殊味道,而正是这些象外之象、味外之味,显示了铁凝在探求短篇小说至境时的胆略、才华和灵气。
  
  《孕妇和牛》是一篇没有故事的小说,它着重要传表的是对生命的温婉和谐的情绪,我们可以清晰地寻觅到渗透铁凝内心而漫于作品中的以儒家为主庄禅为辅的中国传统文化意识。铁凝是扎根很深的当代作家,她比一般人更深爱着民族传统的神髓和精华。美国美学家布洛克说过:“艺术品不等于从一扇透明窗子看到的外部世界的景象,而是一种独特的人类观看世界的方式。”对铁凝来说,这种独特的人类观首先在于她独特的审美方式,渗透了中国传统文化色彩的审美追求。深受中国传统文化濡染的铁凝,执意追求的就是熔铸了中庸主义审美观的和谐的审美境界。她追求和谐,寄奇崛于平淡,纳外来于传统,并把它们糅在一起。我们可以从《孕妇和牛》那古朴敦厚的乡村社会人与人之间平和宽容的境界里,寻到儒家的个体与社会和谐的人生理想;从清晰明丽的农村风光人与自然天人合一的意境里,觅出庄禅的个人与自然和谐的审美追求。《孕妇和牛》在舒缓平和的抒情笔调中深情地重温旧梦,含蓄自然地流露作家对生活的思考和追求。作品没有激烈壮怀,没有热烈欢腾,有的只是如《春江花月夜》般的清丽淡雅的风姿和质朴柔和的色彩。虽然孕妇的爹娘“一心一意要送这宝贝出山,到富裕的平原去见他们终身也见不着的世面”,虽然孕妇住久了平原眼里多了些寂寞,但一切都那么安详,不惊波澜。这恰恰印证了儒家思想要求在社会成员之间建立一种互尊互爱贵和求安的人际关系。“厚自躬而薄责于人”(《卫灵公》),要求人们宽和待人与人和谐,达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的和谐社会。强调个体的内心均衡,主张用调和平衡的方式和解社会关系,从而达到和谐的理想社会。同时应该看到,《孕妇和牛》极富诗意的场景里情与景相生、人和景相融的和谐美的创设,把人与物进行雅化,铁凝是立足于现实生活对中国传统文化和心态进行再现,因此,作品中呈现出的文化意识具有与先哲们不同的基点,作品并不执意表现对尘世的超脱与退隐,而是出于对一种审美的人生态度和理想人格的赞赏。这种人文情怀不带任何理论色彩,很朴素,就是对人的关心,对人的尊重和欣赏,作家用充满温情的眼睛看人,去发掘普通人身上的美和诗意,由此创造了这篇小说美的人与美的自然浑然一体的境界。
  (责任编辑:吕晓东)
  
  作者简介:张德明,西南科技大学文学与艺术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