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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与“被看”:一种生存方式的集体无意识

作者:岳小战




  摘要:无意识是弗罗伊德精神分析学说的核心部分。“看”与“被看”无处不在鲁迅小说中或隐或显地出现,成为鲁迅小说的一大景观。“看”与“被看”蕴含着集体无意识的巨大潜能,是被鲁迅称之为“国民劣根性”的一种生存方式。
  关键词:鲁迅 小说 看与被看 生存方式 集体无意识
  
  “群众——尤其是中国的,——永远的戏剧的看客。”中国人在生活中不但自己做戏,演给别人看,而且把别人的所作所为都当作戏来看。看戏和演戏,即“看别人”和“被别人看”,就成了中国人长期的一种生存方式。而这种生存方式反映了看客们集体无意识的国民劣根性。
  
  一
  
  无意识的理论是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的核心部分。依据这种观点,弗氏认为,人的精神分为三个层面:意识、前意识和潜意识,潜意识也称为“无意识”。无意识则包括个人的原始冲动和各种本能以及出生后和本能有关的欲望。它们处于最深处、最底层;但是它们并不会被消灭,而是在不自觉地活动着,以求满足。有人形容道:在弗氏看来,人的潜意识就像一个由原始冲动、各种本能以及被压抑欲望所组成的过去经验的大仓库。
  
  意识和无意识相比,意识部分小而不重要,只代表人格的外表方面;无意识部分大而重要,隐藏着种种力量,这些力量乃是在人类行为背后的内力。由于无意识是一个具有其自身愿望冲动、表现方法和特有机制的特殊精神领域,它比有意识的心理过程更为深沉、更为复杂。弗氏是一个“绝对决定论”者,认为人的一切行为及任何心理现象都离不开因果链条,最终都是由深埋在无意识中的人的真实的动机及目的所决定的,对人的行为及心理均可由此加以解释。
  鲁迅作品在创作时期,是否接受到弗洛伊德的学说呢?鲁迅在《故事新编·序言》中谈关于《不周山》(《补天》)创作时说:“《不周山》便是取了‘女娲炼石补天’的神话,动手试作的第一篇。首先,是很认真的,虽然也不过取了茀罗德说,来解释创造——人和文学的——的缘起。”不过这已经是一九二二年的事了。弗氏对于鲁迅的直接或间接影响,还可往前追溯。从史料上看,鲁迅在《阿Q正传》的创作过程中,就零星地吸收了有关“艺术是从上面的思量,进到那躲在低下的冲动里去的”性欲的冲动学说。统观鲁迅全集,有十多次提及弗氏这位学者的名字。鲁迅在一九二一年对厨川白村《沉默的塔》的翻译,更能说明鲁迅对弗氏的思想是了解的。
  
  二
  
  “看”与“被看”这一艺术群体形象是鲁迅个人经历对现实生活和民族积习的折射。这一意识,应该发端于早年仙台那个著名的“幻灯事件”。民族的忧患与个人责任感的强烈碰撞使他毅然弃医从文,去探索国民劣根性的灵魂,而这些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便是鲁迅先生笔伐的对象,同时也成了鲁迅先生在不同创作时期不同题材的小说中一个永恒的话题。
  我们先来看《示众》中的句子:“ 刹那间,也就围满了大半圈的看客。待到增加了秃头的老头子之后,空缺已经不多,而立刻又被一个赤膊的红鼻子胖大汉补满了。”“秃头站在白背心的略略正对面,弯了腰,去研究背心上的文字,终于读起来:‘嗡,都,哼,八,而,……’胖孩子却看见那白背心正研究着这发亮的秃头,他也便跟着去研究,就只见满头光油油的,耳朵左近还有一片灰白色的头发,此外也不见得有怎样新奇。”“一个小学生飞奔上来,一手按住了自己头上的雪白的小布帽,向人丛中直钻进去。但他钻到第三——也许是第四——层,竟遇见一件不可动摇的伟大的东西了,抬头看时,蓝裤腰上面有一座赤条条的很阔的背脊,背脊上还有汗正流下来。”大热的天,十几个无所事事的人们在看犯人,里三层外三层的。秃头看不见犯人就看白背心上的文字,竟又读不成句子。白背心却又在“研究着这发亮的秃头”。每个人在看的时候又被别人看,被犯人看,被别的看客看。在这里,“看”与“被看”构成了一组生活场景或曰生存方式。而这现象背后都隐含着鲁迅对人类生存价值的思考,特别是对现代中国人生存困境的独特发现与理性认识。中国人生存的自然条件和社会环境都存在很大的局限性。生活的悲苦、人生的不幸长期以来在人们心理上积淀而成的心理定势就是去发现和赏鉴别人更大的悲苦和不幸。这便是一种生存方式的集体无意识。在这一点上,鲁迅的发现和揭示是独到的。
  《祝福》中有这样的描写:“有些老女人没有在街头听到她的话,便特意寻来,要听她这一段悲惨的故事。直到她说到呜咽,她们也就一齐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泪。叹息一番,满足的去了,一面还纷纷的评论着。”乡下老女人“特意寻来”,这与《示众》里的胖小孩、胖大汉们赶去看白背心有什么两样?她们是来寻找刺激的。她们根本不关心祥林嫂的不幸,也不去体察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的内心苦痛,尽管她们自己也是母亲,但她们麻木了,现在需要的是把他人的不幸当作消遣的故事来听。可以说,一面将祥林嫂痛苦的叙述、呜咽,都当作演戏来看;一面自己也演起戏来:“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泪”,于是满足的去了。她们本也是不幸的人,也有自己的苦痛,但她们在赏鉴他人的痛苦过程中得到了宣泄,以至于忘记了自己那苦痛的生活,在不死不活的生存状态下苟且偷生。她们 “纷纷的评论”着,要充分地“利用”祥林嫂的不幸,来作为她们无聊的茶余饭后的谈资。从而快意,从而麻木。
  还有《阿Q正传》中那些看阿Q和小D打架近半点钟之久的人们;《孔乙己》中看孔乙己喝酒的人们;《肥皂》中一大圈的人只是打趣;《狂人日记》中无数双闪着吃人凶光的眼睛;《药》中茶客们一致斥骂革命志士是疯子;《长明灯》中吉光屯人把要熄掉长明灯的疯子关押起来;《头发的故事》中人们对剪掉头发者的歧视和辱骂;《孤独者》中族人逼迫魏连殳遵守陈规陋习;《伤逝》中路人的轻视和亲友的绝交。所有这些热闹的场面都隐含着中国人“看”与“被看”的生存方式,是集体无意识在鲁迅小说中的折射。
  
  三
  
  鲁迅作品中对“看”与“被看”的多次描述和多方面展示,使鲁迅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这一创作旨意的统摄之下形成了一个系列化的有机整体。对国民集体无意识的挖掘和揭示,是鲁迅小说的独特贡献。鲁迅在解释《阿Q正传》的创作时,也曾谈到,他是“依了自己的觉察”,写出“在我眼里所经过的中国的人生”,“写出一个现代的我们国人的魂灵来”
  这种国民的生存方式,弗氏无意识学说认为是一种代代相传的无数同类经验在某一种族全体成员心理上的沉淀物。荣格发展了弗氏的思想,认为无意识不仅存在于个体中,而且存在于群众中,这种集体无意识往往更深广、更隐晦、更可怕。它是有人类以来,甚至有机体产生以来,亿万次的社会活动的一种心理沉淀,通过种族遗传的方式传递给个体,成为人一种先天的精神模式,在很大程度上支配和规范着人的活动。因此,人首先不是作为一种生理个体存在,而是作为一种先验的群体文化的携带者存在。这就更广泛深刻地赋予了非理性思维存在的空间和地位。
  前引《示众》中的“看”与“被看”,决不是个别的、偶然的,而是普遍的、必然的,这在鲁迅的其他小说中也都有体现。钱理群先生就认为,鲁迅的一系列小说,如《狂人日记》《孔乙己》《药》《明天》《阿Q正传》《长明灯》等,都可以看做是《示众》的生发和展开。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把《示众》看做是鲁迅小说的一个“纲”来读
  《祝福》中的祥林嫂同样具有典型意义。祥林嫂的悲剧不是一个人造成的。不仅鲁四老爷及四婶有责任,就连柳妈,鲁镇所有的看客,包括小说中的“我”,都是有责任的。这些看客们对祥林嫂不幸命运的赏鉴,应该是一种不自觉的心理需求,是弗氏集体无意识理论作用于人物心理所使然。不仅如此,小说对这一生活现象、生存方式的展示,在更深层面上揭示了祥林嫂悲剧的成因。
  马克思说过:“人们是互相需要的,并且过去一直是互相需要的。”⑥也就是说没有纯粹的个人,一个人的发展直接或间接地取决于和他进行交往的其他人的发展。如果一个人失去了与他人、与社会的互相牵制,是无法生存下去的。阿Q是被人们的一片喝彩声给断送的;孔乙己是被人们的笑声淹没的;狂人是被无数双眼睛闪着凶光的人给弄死的……这就是集体无意识的力量。
  无意识是人的精神结构中最深层、最真实、最本质、最稳固的部分。这种无意识的本能一旦显现出来,就会爆发出无穷的力量。鲁迅小说对集体无意识的这种深层次的挖掘,就能体现人在精神结构中的根本变化。我们过去往往对那些直接写重大社会矛盾、社会问题,直接写新的革命力量与旧时代势力发生尖锐的血与火的外部冲突的作品给予很高的评价。如刘胡兰、董存瑞等英雄人物的英勇就义,我们认为是壮烈的、惊心动魄的;而对最根本的人的心灵的裂变及由此体现的社会历史的深层本质的变化却未给予充分的重视,如阿Q的“精神胜利法”、祥林嫂的精神裂变等。其实,心灵深处无意识的裂变比性格与外部的尖锐冲突在反映人、反映社会历史时代的变化上更深刻,分量更厚重,更震撼人心。鲁迅小说就是明证。
  (责任编辑:赵红玉)
  
  作者简介:岳小战,河南焦作师范高等专科学校讲师。
  
  
  ①鲁迅.娜拉出走之后[A].鲁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163.
  ②高觉敏. 西方近代心理学史[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2,377.
  ③鲁迅.《故事新编》序言[A].鲁迅全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341.
  ④鲁迅.俄文译本《阿Q正传》序及著者自叙传略[A].鲁迅全集(第七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81.
  ⑤钱理群.鲁迅作品十五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39.
  ⑥马克思.马克思恩格斯选集[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2,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