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天涯何处有香丘

作者:张乃良




  林黛玉在《红楼梦》营造的大观园里是一位真正的诗人,她凭借一颗太过敏感的诗心去应对、感受自己的生存世界,以诗的方式对抗生存的紧张、肃杀。她的全部诗作表现出一个十分鲜明的情感特征,那就是执着、缠绵的追问意识。据研究者统计,她的诗中除了无疑而问的反问句和设疑而问的设问句之外,有疑而问的追问句共有二十三句之多。例如“满纸自怜题素愿,片音谁解诉秋心?”(《咏菊》)“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问菊》)“叹今生,谁舍难收?”(柳絮词)“娇羞默默同谁诉?”(《咏白海棠》)“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题帕绝句》)“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秋窗风雨夕》)“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秋窗风雨夕》)“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菊梦》)“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问菊》)
  这样的追问在《葬花吟》中表现得最集中,也最强烈、最执着。诗中写到:“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诗人由满天飘飞的春花触景生情,由花的命运引发了身世归宿的感叹与思考,发出了可谓千年长叹的“天尽头,何处有香丘?”诗中洋溢的强烈的追问意识,是诗人对存在本体和生命本体原始混沌状态的追问,是对回归“童年”的向往与渴望。追问宇宙的原生态,生命的生成,就是寻根,是广义上的寻找精神家园。沿此上下检索,会发现,这种追问源于屈原的《天问》:“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日月安属,列星安陈?”“夜光何德,死则又育?”到了唐代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把这种追问传承深化了:“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字里行间弥漫的叹息、感伤、迷惘、困惑,飘荡在永恒的时空,又一次次扎根于灵魂不宁的诗人心中。如李白:“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苏轼:“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这里所说的家园,当然并非具体的家乡故园,而是哲学意义上的精神的归宿,是灵魂的栖息所。白居易的诗解释得十分精妙:“心泰身宁是归处,故乡可独在长安?”“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
  家园的失却,童年一去不返的内核就是孤独感。这是人类与生俱来的一种心理结构,是一种原型,从而积淀成人类的集体无意识。这种孤独恐怕任何科学公式都无法表达,文学、艺术或可宣泄。林黛玉身处大观园,看那浩浩长空,春花烂漫,她心中涌动着无法名状的忧伤与寂寥。在诗中,作者以“问”起,又以“问”收。“追问”成了她观照宇宙、透视生命的坐标。在追问中,林黛玉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荒谬,生命的渺茫以及生存的不可把握,未来的渺不可知。她的追问,不是对个人生存境域的关注,而是对整个世界的审视,对生命归宿和灵魂栖息所的寻觅。“天尽头,何处有香丘?”这是穿越历史隧道的追问。这样的追问纤弱的林妹妹如何承受得起呢?
  与诗中的追问意识相呼应的是无所依归的漂泊感。全诗追问指向的一个清晰维度是背井离乡,寄人篱下的无可奈何的深沉叹惋。诗中的核心意象就是“飘落”,“飘泊”、“飘飞”都是这一意象的变奏。诗云:“花谢花飞花满天”、“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诗句中的嗟叹正是林黛玉生存状态的反映,也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生存状态的形象写照,一首《葬花吟》唱出的是中国封建文人对自身价值和命运的痛切伤感。在封建专制时代,读书人为了寻找政治上的出路,大多要走为官仕进之路,但失意困顿的命运又时常伴随着他们,他们只有漂泊天涯,有家难回,强烈的失意和思乡之情让心灵倍受煎熬。杜甫在飘泊中叹息:“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李白在寻觅中感慨万千:“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柳永在流浪中深深思索:“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马致远在秋风古道上无奈地悲鸣:“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林黛玉正是禀赋了中国传统诗人的精魂,把这种飘泊感传承深化了,在叹息里体悟自己的悲剧命运。这种飘泊,实质上就是对失却家园的寻觅,是追问意识的变奏,共同指向对家园的皈依。这种漂泊也当始自屈原的行吟泽畔始,随后曹植的志远命乖,到阮籍的穷途而哭,都是一脉相传。《红楼梦》的主旨从某种意义上讲就是这样的寻觅与追问,对生命主体栖无定所的叹惋。不论是寄人篱下的林黛玉,还是趋炎附势的薛宝钗,不论是被人拐卖的香菱,还是异地修行的妙玉,不论是冷居深宫的元春,还是远嫁的探春,她们从生命生存状态而言,都是天涯飘泊者,她们从灵魂深处就失去了家园,进而表现出对“家园”的不可遏止的向往。李泽厚说:“《红楼梦》因为有禅宗哲学的支持所以它借此去感悟人生、感悟生与死、色与空、好与了,感悟人从何而来,到那里去,何处是真正的故乡等问题,因此全书都渗透着哲学氛围。”(《世纪新梦》)因而,林黛玉在《葬花吟》里吟唱的飘泊情怀,就具有了时代意义和人文关怀,从而让这首诗充盈了荡气回肠的力量,成为林黛玉的,也成了《红楼梦》中的绝唱。
  《葬花吟》以“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揭示了林黛玉的现实生存处境,以及这种生存处境内在的生存紧张,于是自然而然地提出了如何生存的问题。但这样的生存又是无法超越的,主人公内心困惑以一句“天尽头,何处有香丘”宣泄而出。这一句是《葬花吟》的诗眼,它包孕了“追问”和“飘泊”两种情感元素,也揭示了黛玉必然的生存前景,就是别无选择的悲剧结局。春天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春天终将归于寂灭,因为“天涯芳草无归路”(辛弃疾词),人又在何处?人岂不像春天一样,忽至忽去,至也无言,去也不闻,飘泊不定,人也必将归于寂灭。这就是命运,就是最终的回归,这样的悲剧感、荒谬感就是《葬花吟》的总基调。
  这一基调的内核就是对世界本体、生命本体的存在意义的寻觅守护。“《红楼梦》对人生,对个体生命有很深的感慨。它蕴含的是一种独特的对青春(美)的‘瞬间与永恒’的思考。生命意义,人生意识,人的情感本性,这不仅是哲学问题,也是文学永恒的主题,《红楼梦》对人的命运的伤感,使整个小说充满着哲学气息。”(李泽厚《世纪新梦》)世界和生命的当下状态呈现的偶然性、荒谬感引发了林黛玉内心潜藏的悲怆,这是世界意义失据的悲怆。“既成的世界意味着一个更加广大而人道的未来世界。这就是世界的意义。意义是超越了直接功利手段价值的终极目的性评价。”(尤西林《人文学科及其现代意义》)但林黛玉面对的却是一个意义失据的世界。因为朝向未来的一切是寂灭和虚无。她的追问从而便是积极地寻觅世界意义,她的飘泊情怀便是守护世界意义的渴望。从这一意蕴来讲,林黛玉是大观园里唯一禀赋哲学智慧的诗人,她的《葬花吟》充满着痛苦的哲学思索和深沉的文学感伤,是两者的结晶,“天尽头,何处有香丘”,从而穿越时空,成为永恒的浩叹。
  (责任编辑:古卫红)
  
  作者简介:张乃良,宝鸡文理学院中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