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孤独的心灵 寂寞的情怀
作者:金毓敏
关键词:萧红情结 孤独 寂寞 源头 情感主题
从童年的乏人垂爱,到刚刚成年的逃离家庭,再到而立之年的客死异乡,东北作家萧红的一生与当时的祖国一样多灾多难。然而,她却留下了不朽的篇章,因为她与众不同的题材、独具风格的文笔以及因特殊的经历而形成的对世事的特殊的感应……如果一定要在二十世纪的中国文坛中给萧红一个定位,我愿将她比作一颗水晶石。剔透晶莹、质朴无瑕,一如她的为人和文章,又冰冷如她一生中心境的悲凉主调。
观照萧红短暂的一生,孤独和寂寞如影随形,始终与她寸步不离。虽然也曾因瞬间的欢乐而匿藏心底,但更多的是因祖国的多灾、自身的多难而演化成无以化解的、病态的抑郁。
萧红一生强烈要求爱和温暖,然而因所处时代的特殊、自幼情感生活的过多挫折以及与生俱来的敏感和多病的弱体等缘故,她的追求一次次地破灭。这使她的孤独和寂寞层层加深的同时,也让她对爱的渴求更加迫切了。但也正因这“更加”的迫切,她的孤独和寂寞愈为明朗。这一欲爱不得、欲罢又不能的感情纠葛终于郁悒成结,苦苦折磨了萧红一生。就如她自己所说的:“痛苦的人生啊!服毒的人生啊!”“我好像命定要一个人走!”
这个萧红倾尽一生仍无法解开的“结”,不仅与她的现实生活难分难舍,更深深渗透于她作品的世界。而她的代表作《呼兰河传》与萧红情结更是息息相关。
一、孤寂:《呼兰河传》的情感主题
作为一个“内观和自传体型的作家”,萧红“最成功和最感人的作品,大多是经由她个人主观和想象,将过去的事,详尽、真实地再创造”①。《呼兰河传》正是她这一特点最杰出的表现。
《呼兰河传》创作于萧红人生中最孤独、最寂寞的阶段。慈父般恩师鲁迅的逝世,和萧军感情的彻底破裂,与端木蕻良的错误结合,加上病魔的无休止的纠缠……萧红渴望在这个动荡的时代寻求得“一个平静、能修身养性和安心创作的环境”,于是她于一九四〇年一月间来到了香港。然而,“凡为萧红立传的人都一致强调:她在英属香港时期的生活,是非常孤寂、惊恐而又有重疾缠身的,她似乎已经到了听天由命的地步”②。香港也因此成了她人生旅途的终点站,一九四二年一月二十二日萧红病逝于此。而《呼兰河传》便是她流亡的一生中最后的杰作。
这是一部不是小说的小说、一篇不像自传的自传。也正因如此,它更以诗般的词章、赤诚的情感而扣人心弦。它是“一篇叙事诗”,讲述着呼兰河动人的故事;它是“一幅多彩的风土画”,描绘了故乡独特的风光景色、习俗民情;它是“一串凄婉的歌谣”,唱出了童年的寂寞和小团圆媳妇、有二伯、磨倌冯歪嘴子等多少人的命运……
《呼兰河传》叙事行云流水,语言简练自然,行文流畅得让初读者只觉得轻松有趣,而忽略了作者笔尖蘸着的忧郁。其实以一种感情为内在旋律谱写而成的《呼兰河传》,字里行间所弥漫着的是“悲凉”“沉郁”的气氛。
首先,体现在《呼兰河传》题材的选择方面。作品分七章。第一章描写呼兰县城的一般情况,如风光景色、民情风俗等。第二章主要介绍当地的大节日和一些庆会。第三、四章追述了作者的祖父和她小时候生活过的四合院的往事。第五、六、七章分别写了小团圆媳妇、有二伯、磨倌冯歪嘴子的故事。后面三章的主人公无疑都是悲剧人物。老胡家的小团圆媳妇是封建思想、封建习俗的牺牲品,一个“黑忽忽的、笑呵呵的”、说是十四岁其实只有十二岁的高大又结实的小姑娘,就死在一群“婆婆妈妈”的手中。有二伯是个活无分文、生无乐趣、死无子嗣的一无所有的老长工,他在供人取笑的同时引发读者无尽的同情。只有磨倌冯歪嘴子顽强的生命力还为作品留了一丝曙光。这个“穷而诚实”的邻居,在妻丧子幼的现实面前并没有绝望,而是“还很有把握地”活着。而第三、四章的内容,有关作者童年的趣事读起来似乎不乏笑声,却是“含泪的微笑”,凸现其上的也不过“寂寞”二字。至于第一、二章,作者也并不逃避呼兰河老百姓们生活痛苦、不幸的一面。其实作品寥寥数语的“尾声”已经告诉我们,萧红在怀念她那遥远的故乡时,心境是何等的寂寞。这已经奠定了作品情感的基调。
其次,体现在作者叙述的语言、营造的氛围上。言为心声,心境中一直处于主导地位的“孤寂”,毋庸置疑会折射到文字上来。例如:
“满天星光,满屋月亮,人生何如,为什么这么悲凉。”
“人生为了什么,才有这样凄凉的夜。”
“刮风和下雨,这院子是荒凉的了。就是晴天,多大的太阳照在上空,这院子也一样是荒凉的。”
“我家是荒凉的。”
“我家的院子是很荒凉的。”
“每到秋天,在蒿草的当中,也往往开了蓼花,所以引来了不少的蜻蜓和蝴蝶在那荒凉的一片蒿草上闹着。这样一来,不但不觉得繁华,反而更显得荒凉寂寞。”
如此直白、反复地诉说,“荒凉寂寞”的已不仅仅是这些了。又如:
……风霜雨雪,受得住的就过去了。受不住的,就寻求着自然的结果。那自然的结果当然不大好,把一个人默默地一声不响地就拉着离开了这人间的世界了。
……至于那还没有被拉去的,就风霜雨雪,仍旧在人间被吹打着。
这里没有华丽的辞藻,但作者对生和死的看法却在这透着悲凉的气氛中耐人寻味。作者强调“死”这个“自然的结果”“默默地一声不响地”降临,并不能让人自己控制和主宰,就如人间无可逃脱的“风霜雨雪”。这万般的无可奈何正是作者一生中心灵的常客。无论怎么努力都难以挣开的孤独和寂寞,萧红这辈子似乎已经注定要为它们所奴役。
而当祖母死了,大家都在忙着,小萧红却自己一个人在雨中顶着酱缸帽子玩的时候,她觉得:
……还是在我自己的小屋(酱缸帽子)里边坐着。这小屋这么好,不怕风,不怕雨。站起来走的时候,顶着屋盖就走了,有多么轻松。
拥有一个“不怕风、不怕雨”的家不正是萧红的夙愿吗?只可惜到了生命最后的驿站,萧红的这一夙愿依然是夙愿。她一直拥有的只是人生的风雨,却始终找不到那可避风雨的“小屋”。
第三,萧红情结还影响着作者对两性的态度。一生不是为男性所虐待,就是为男性所欺骗,而自己只有孤独和寂寞的萧红,对男性的大为不满是理所当然的。这一态度以“正面谴责”和“侧面揭露”两种方式体现在《呼兰河传》中,而更以后者的运用为主。这里的“正面谴责”是极富萧红味的,幽默、委婉,却又不失力度。例如:
当地的县官是很讲仁义道德的。传说他第五个姨太太,就是从尼姑庵接来的,所以他始终相信尼姑绝不会找和尚。自古就把尼姑列在和尚一起,其实是世人不查,人云亦云。好比县官的第五房姨太太,就是个尼姑。难道她也被和尚找过了吗?这是不可能的。
……可见男人打女人是天理应该,神鬼齐一。怪不得那娘娘庙里的娘娘特别温顺,原来是常常挨打的缘故。可见温顺也不是怎么优良的天性,而是被打的结果。甚或是招打的原由。
第五房姨太太是个尼姑、“很讲仁义道德”的县官以及对娘娘庙里娘娘“温顺”的独到理解,引人发笑之余又叫人思绪万千。萧红用自己的语言将对中国传统遗毒男权至上的讽刺和愤恨写得如此动人而达理,这是她反抗意识深入作品的表现,同时也让这一思想更加深入人心。而萧红在作品中对父亲行为举止有限的几处正面描写,如踢小萧红、痛打有二伯等,同样让一个冷漠残暴、不知影响着多少人命运的封建家长形象跃然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