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困惑:风流才子的女性观
作者:李振松 纪 琪
咏 美 人 手
秋荑附夏藕,春玉剪圆锥。
欢时持郎体,愁来支泪颐。
那能握花绒,绾作同心丝。
秋夜曲
明月深穿辘轳井,蕉梧成削藏石影。
房帏萤火入还出,绡被轻围明玉冷。
董 烈 妇 行
大壑松不凋,高山石不朽。覆载无改易,世有董烈妇。烈妇王氏名桂芳,十七嫁与董家郎。董郎卧瘵一年死,烈妇呕血手敛藏。当时信誓对日月,谁能上掩日月光。死生契阔志不违,老姑无依老母嫠。母与烈妇伯父期,他年徐与重结罷。为言汝婿昔僦居,婿死居停主人将夺之。汝曷来归予汝栖,与汝伯父相因依。烈妇闻命志益悲,未闻太行王屋曾为愚公移。天地生我死我自有处,何有一撮茅土为穗帷!啼眠风洒洒,母曰护之不少舍。后数曰母去,谓汝送我而后返,吾不汝诈。妇勉从母归,稍进一饭,喀喀哽塞不能下,长号浪浪泪满把。投匕曰我去,母复送之野。烟云惨澹日一抹,宣公桥下水泼泼。妇云母乎,河水清且沦漪,吾往从之,乐不可遏。母闻惊绝色惨怛,大呼褰裳不可脱。渐台水深濑水阔,断萍茫茫强令活。去矣还复入君门,抱君灵主哭诉君。君神在木闻不闻?肉摧血裂魂纷纶。母去儿解防,儿身终自妨。儿有十尺麻,为君系三纲。粗粗裪裵移在裶,玉质高悬几筵右。手持元气还乾坤,青天增高地增厚。是时妇年才十八,英风烈烈塞宇宙。呜呼!十五国风一共姜,南朝惟见李侍郎。忠节不但臣妾庆,为尔君夫何独幸。恺悌君子洪嘉兴,二年一日风教行。为尔成坟敕埋玉,彤管有绎光荧荧。岂徒肇家声,岂徒信乡俗。歌谣长吏泽,爱戴国家福。慰存尽封恤,树劝望旌复。呜呼天下多美人,人百其身倘可赎!
第一首诗,只看诗题就可知作者情趣之所在。前两句连用几个比喻来描绘美人之手。“荑”指茅草的嫩芽,“秋荑”是化用《诗经·卫风·硕人》“手如柔荑”之比喻,来形容美人之手的柔软嫩白。另外,又用白嫩的莲藕来形容手臂,这正与手相衬,非常形象。第二句中,晶莹剔透的明玉,佩以“春”字,给人以温暖的气息。“圆锥”则是指手指的丰满、修长。除了《卫风·硕人》中对手的描写,东汉时期的《古诗十九首》之二和之十也曾分别这样写道:“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可见手的美化在女性整体美中占有很重要的位置。从古至今,手似乎从一个侧面展示了女人的万种风情。具体到本诗,由于是专注于写女性之手,因此作者难免要对其作细致的描述。这两句诗,不重在手的形状、线条,而是突出柔软、白嫩、丰满、温润等诸种感觉,带有情欲上的刺激性。对于具有正统观念的人来说,这应该算是有些伤风败俗了。
而“欢时持郎体”则把情欲的情绪更加向前推进。不过,“持”作为平静的动作,又不显张扬。接着,再转出一笔,使危险性陡然降低。但即使如此,美丽女子令人动情、撩拨男人心扉的一面仍显露无遗。最后,作者通过说明如此美丽的手不应去编织同心结一类的东西,来暗示那种借赠送同心结来传递爱情的举动实在平淡无味。这间接强调了感官快乐的重要性,强化了前四句的效果。
比起那些露骨的色情诗,或者《金瓶梅》类小说来说,本诗并不特别出格。但是应该指出的是,它的情调,同样是由赏玩女性而得到的欢愉,对女性有一种狎昵的态度。
第二首《秋夜曲》,从其诗题来看,并不知道是在写女性。但读罢该诗,我们发现它仍写到了女子的身体,而且是透过“绡被”写到女子洁白如玉的裸体。然而,与第一首诗不同的是,该诗并无情欲和官能刺激的意味。前三句描写秋夜里更深人静时静谧的景色:皎洁的月光直射井底,洒向清澈的水面;日渐枯萎的芭蕉、梧桐隐藏在山石之中,若隐若现;忽明忽暗的萤火虫出入于房帷内外,悄无声响。这时还看不到女子的影子,只是诗人截取一幅美丽场景淡淡写来,可谓有神无迹。而正是这种幽冷、静穆的美丽场景,压制住了读者心中的那份原始的躁动。于是在最后一句,房帏里面下睡在床的美丽女子,呈现在了平静的读者面前。这里仍用玉借喻女性的身体,但不同于第一首的“春玉”,而是“冷玉”。“冷”压住诗尾,又经过前三句的渲染,给人一种凛然不可侵犯之感。
该诗题名《秋夜曲》,其实更像是一幅《秋夜美景佳人图》。它写女性的美,但美又不在其形体、媚态,也不在其带给男性的快乐,而在她的纯洁,以及由此体验到的一种来自男性的虔诚的感情尊重。以这样的笔调来写女子的裸体,在中国古代诗歌中并不多见。
最后来看《董烈妇行》。该诗是一首叙事诗,写一名叫王桂芳的女子,十七岁嫁给了一位董姓男子,一年后男子因病而死。此后,此女拒斥母亲、伯父之命,誓不再嫁,并一再自杀,最后悬梁而死。本来,这是一曲出于作者杜撰或基于事实而形于吟咏的悲歌。它的叙事详尽、完整,结构缜密,人物的举止、语言也非常生动、形象。然而,由于作者腐朽不堪的封建道德观念弥漫于全篇,使得该诗的艺术趣味大打折扣。
“大壑松不凋,高山石不朽”,作者一开始就定下了赞扬烈妇的基调。随着故事情节的展开,这种基调进一步强化,并在最后因作者的现身说法而达到高潮。“青天增高地增厚”,“英风烈烈塞宇宙”,这就是作者对烈妇夸张的赞颂。诗歌末尾,作者用一非常简单的假设结束了全诗:“呜呼天下多美人,人百其身倘可赎!”在他看来,即使让天下所有的美人分别死上一百次去换董烈妇的生命,也值得。这种假设对表达作者的观点来说非常形象。然而可悲的是,作者并不是真正惋惜王桂芳的死,不死她也就成不了“烈妇”,只是说美人算不了什么,烈妇的节操才是最珍贵的。换言之,比起“节操”来,无论董烈妇的生命,还是天下美人的生命,都是微不足道的。
这种因赞颂和维护腐朽的贞节观念,置女性生命于不顾的封建卫道士行为,竟然出自放荡不羁、不拘礼法的风流才子祝允明之口,实在令人惊奇、疑惑。人们不禁要问:既然祝允明如此崇仰女子的节操,那他又为何好色风流无拘检,并喜好描写美人手、美人体呢?
其实,这正是祝允明面对女性的困惑之所在。在封建时代,由于男性始终是社会的主宰,因此在男性话语建构的文本中,所有的女性形象,都是男性按照自己的意愿塑造出来的人物,打上了男权思想的烙印。他们可以把女性看作是一种赏玩的对象,供男人们消遣;可以把女性写得冰清玉洁,凛然不可侵犯;也可以把女性视为烈女节妇大加颂扬。这完全因男性们道德观的不同而不同。而具体到祝允明,由于思想的复杂,当社会规范束缚了他的欲望和行为,他要反抗,所以他会嘲笑禁欲的观念,鼓吹好色是人之常情,并把这种反抗情绪在文学作品中发泄出来。而如果道德规范束缚的是被视为男子附属的女性,他则可以视而不见,甚至加以赞扬和维护。这就是祝允明对待女性的态度,也可说是他的女性观之表现。透过这种互相矛盾的观念,我们隐隐感觉到,在男权时代,虽然男性是社会的主宰,女性的社会地位没有保证,但是并不是所有的男性都对女性持一种玩弄或狎昵的态度。他们中的一些人,面对女性,其实态度非常复杂,甚至心中充满困惑。从上述三首诗可以看出,作为一代风流才子的祝允明,就是如此。这充分显示了封建时代道德观的不彻底,而没有彻底的道德和始终如一的信仰,这种困惑永远不会消失,社会也很难得到改变。
作者简介:李振松(1979—),山东德州人。暨南大学中文系2003级硕士研究生;纪琪(1980- ),聊城大学宣传部教师。